【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二十三)


文/郭昱沂

在一個夜晚時分,這艘輪船在熒熒燈火圍繞中的維多利亞港口靠了岸,船客齊聲鼓掌一片叫好,經過了漫長的航行,兩名中國準留學生才終於踏上了土地,不免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畢竟一路舟車勞頓,遠別了家鄉,卻又來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
 
兩人被安排住進香港的公務人員招待所,又開始了新一階段的等待,赴歐的大輪船還有一個月才啟航。
 
即使是堂堂省會的昆明也遠遠比不得香港,這顆英女王皇冠上最璀璨的珍珠,香港是個花花大千世界,擁有太多新鮮好玩的事物。
 
對於進才來說,他去參觀畫廊、博物館,四處走馬看花,一邊尋找著藝術的養分,一邊等待著船期;辰光則不然,他熱愛這個奇花異境之島,恨不得投身其中,讓自己也成為光鮮亮麗的一份子。
 
沒幾天,兩人幾乎碰不到頭,一個早出晚歸,一個晚出早歸。趁著督察單位來收他們兩個的書面報告時,兩人才有機會講上話。
 
靠在枕頭上的辰光問道:「都看多久了,還看不完?」
 
進才從張開的整版報紙後面,挪出一張臉:「香港報紙寫的文字跟我們那裡不一樣,有的字沒見過。」
 
辰光:「有什麼新聞?」
 
畫家:「還不是日本鬼子到處打中國。」
 
辰光:「去他媽的!」他翻身下床,抓起外套穿上,給頭髮抹了抹髮油:「悶死了,整天待在這裡。等會兒有朋友帶我去見見世面。」
 
進才:「才來不到一個星期,你已經有朋友了?」
 
辰光:「你見過的……吉米!」
 
進才:「尖嘴猴腮,黑油油的,你當心點。」
 
辰光:「怕什麼?我們是官派留學生,不會有事情。」

招待所距離香港本島的鬧市還有半個鐘頭的車程,辰光應吉米之邀來到一間頗富盛名的大飯店,從外觀看起來,充滿了歐洲殖民風情。門口停著一輛高級轎車,一對衣著講究的外國男女才下車,印度面孔的飯店人員立刻上前迎接。陸陸續續有各式轎車抵達,周遭各國語言盈耳:中文、粵語、英語、葡萄牙語、印度語……。沒有人理會辰光,只有印度人稍微打量了他兩眼,他身上穿著仍是政府送的那套西裝。
 
辰光看看手錶,左右張望,然後被掛在牆上的一幅海報所吸引──「重金禮聘倫敦樂隊駐店演奏」。
 
整間大飯店走巴洛可風格,大廳金碧輝煌,陳設美輪美奐,辰光循著樂隊演奏的聲音走到表演廳,舞台上幾個洋人組合的大樂隊,編制有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鋼琴、長笛。底下的觀眾女士亮麗講究,男士西裝筆挺,男男女女在杯觥交錯間,一邊欣賞著樂隊演奏,偶爾靠在耳邊交談。
 
辰光起身要往台上走去,冷不防被遲到的吉米拉住:「你幹嘛!」
 
辰光:「教訓教訓他們。」
 
吉米勸他:「留學生呀,別鬧事,這裡是香港,英女王管的,不是中國!」
 
辰光好笑道:「鬧什麼事!我要上台拉琴,讓洋鬼子見識一下。」
 
幾位穿著白上衣、百褶裙的女孩向他們兜售花朵,花籃上面插著「愛國捐獻」的牌子,「先生,買花。」
 
辰光撇撇嘴向吉米示意。
 
吉米跟女孩說:「拿個兩朵吧。」
 
辰光:「全買下來!」
 
吉米:「我買單?」
 
辰光:「信不信,我明天就能加倍還你。」
 
一位身著旗袍的年輕中國女人就著圓柱上的玻璃,抿一抿嘴上的口紅,她拋給了辰光一個媚笑,吉米代為吹了聲口哨。
 
辰光闖到後台,樂隊指揮有些不明所以,辰光讓吉米幫他翻譯:「你跟他說,我是中國人,是國家派到法蘭西留學的音樂家,他們的那兩把小提琴手拉得不好,等會兒讓我來試試。」

吉米用帶著粵語腔的英文跟指揮解釋,尚未解釋完,辰光又急忙加進來插話:「要我拉得好,觀眾喜歡,就加入他們樂隊。」
  
 樂隊指揮瞪大了眼睛,嘴角揚起,雙手一攤,不置可否。
   
辰光:「一言為定!」
 
辰光跟吉米認識的一位客人借了一件中山裝,中場休息完畢,樂隊尚未完全就位,辰光便搶先站在舞台上,問也沒問一聲,打開樂隊的琴盒取出小提琴,便自顧自演奏起來。
 
琴聲隨之飄揚在整座大廳,巴哈的《夏康舞曲》被詮釋得抑揚頓挫、絲絲入扣,辰光全神貫注又帶點戲劇化的拉琴姿態,讓原本在交談、喝酒、調情的顧客全都停了下來,大家都被眼前這副景象給吸引住。樂隊團員更是無法置信地看著這位「自願者」演奏,觀眾的表情越來越如癡如醉,舞曲終了,轟天的掌聲爆開來。指揮走向前跟辰光鞠躬示意,中西觀眾紛紛起立鼓掌。
 
隔天,在那幅倫敦樂隊駐店海報上面,飯店人員加貼了一行字:特別客串卅中國小提琴家雷辰光。
 
雷辰光在香江一炮而紅,出入開始有專車接送,媒體爭相採訪報導,結識了三教九流的朋友,隨之而來的是更多邀約,這其中包括賭場與歡場,還有對他留下最壞影響的煙館。他開始喜歡抽大煙,將一小團鴉片在火上烤軟,然後塗在菸嘴上,對準了火苗,深深吸一口,將神仙似的感覺一股腦兒全吸進肺部,有若自己驚天地、泣鬼神、完美演出了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