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雲南小提琴(二十五)


文/郭昱沂

邦寧:「她要跟馬爺爺一樣當作曲家。」

采菊從陳媽身後又探出頭:「誰說的?我要當你叔叔!」
   
邦寧:「我叔叔不就是你爺爺的學生,都一樣。」
   
采菊:「怎麼一樣了?不一樣!我爺爺說你叔叔可惜了,跑去香港給洋人表演,賺了很多錢都賭輸了。」
   
邦寧食指按在嘴上發了個「噓──」音,接著又說:「小聲一點,這件事全家都不高興,叔叔也從來不提。」
   
采菊雙手蓋上嘴巴:「那我不說。」
 
邦寧:「走吧,叔叔教琴了。」

邦寧站在譜架前,但幾乎是背譜演奏,辰光拿著一根細長木棒,偶爾在樂譜上指指點點,嘴裡哼著曲調,引導邦寧拉出旋律,身體會隨著音樂搖晃,非常投入:「好!好!這一段拉得好!」采菊歡喜鼓起掌,邦寧向采菊點頭示意。
   
辰光:「基本姿勢對了,基礎才會穩,很多拉小提琴的拉不到一個層次,就是因為基本姿勢錯誤。」
 
采菊舉起手發話:「雷叔叔,我也想試試,我會拉一點,爺爺說我可以跟您學。」
 
辰光:「好,來試試,先用邦寧的吧。」
 
采菊架勢十足,將拉琴姿勢準備好,一段簡單的音樂聽起來時而中斷,時而。采菊嘟起嘴,重新開始拉,但還是拉得不順。
 
她對著邦寧發話:「唉呦!你的小提琴不聽我的話!」
 
邦寧邊笑邊走向前,幫忙采菊調整好拉琴的姿勢,辰光在一旁也笑了。
 
采菊放下琴,「不然我唱歌,我唱歌可好聽了,雷哥哥你幫我拉琴。」
   
邦寧沒問,直接就拉出前奏,他知道采菊喜歡唱李叔同的《送別》,兩人很有默契地以琴伴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邦寧:「我父親跟隨著孫將軍先到了台灣,隔幾年把我接過來,原本我以為只是暫時避難,過一段時間就回雲南,誰知道從此,我就跟采菊失去了聯繫,很多、很多年後,我才終於有了她的消息,也是她告訴我關於叔叔的事。」

一九五四年,在一節軍用專門列車上。
   
主持人:「接下來要為大家表演的人物可是在西南軍區榮獲過優等節目一等獎,小提琴家雷辰光!」
 
滿頭白髮、身體瘦弱的辰光給大家敬了個軍禮,他身穿草綠色軍裝,頭戴紅色五星旗軍帽。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喉嚨,舉起小提琴:「我給同志們演奏《從開遠到昆明》。」
 
一段激昂、歡悅的曲調之後,辰光用手指直接撥琴弦,然後再用煙盒在琴弦上彈著,他陸續使用不同的方式來模仿火車發出的聲音:鳴響汽笛,過橋,過山洞,緩慢爬坡,急速下坡,大轉彎,火車進站,火車出站……。
 
辰光把琴身放在腦後,然後又放在背上,反拉小提琴,鼓掌叫好聲此起彼落。辰光雙膝夾緊弓把,用琴弦去摩擦發音;又是一片響徹雲霄的歡呼聲。
 
火車漸漸慢下來,準備要進站。主持人:「同志們先休息休息,馬上就要到一個小站,大家可以準備一下。
 
辰光正收理著自己的琴盒,忽然聽見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聲音喚著他「雷叔叔,辰光抬頭一看,簡直不能相信,「……菊ㄚ頭!」采菊向前抱住辰光,眼睛已經充滿淚水。
 
辰光:「菊ㄚ頭已經這麼大了,這些年都……好嗎?」
 
采菊低聲的說:「不好。」
 
辰光:「我們到後面說。」
 
兩人走到車廂的尾端,推門出去,就站在窄小的車尾過道,迎著風,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辰光:「妳這身……應該是搞醫科的,現在在哪服務?」
   
采菊:「瘧疾防治醫療總隊,剛從思茅、版納那邊過來,這次回昆明是要提高培訓。」見辰光沒接話,她反問:「雷叔叔呢?」
   
辰光:「我在文工團混口飯吃。」
   
采菊:「剛剛聽到小提琴聲,一開始還沒會意過來呢。」
   
辰光:「都老嘍,我拉的也不是小提琴,是給共產黨搞娛樂活動用的,唉……不說了。妳這次待到什麼時候?」
   
采菊:「我還有任務,馬上要回版納,等我下次回昆明,再去探望您。」
   
辰光:「家都不在了,妳到哪裡去找我。」
   
采菊一聽鼻子又酸起來,「雷叔叔,你的琴能借我一下嗎?」她用手指彈撥出《金婚式》的第一小節音樂。
 
辰光:「有件事……妳能幫幫雷叔叔?」
 
采菊堅定地點頭,連忙握住辰光的手:「一定!」
   
辰光:「我的癮頭大,壓不了,萬一讓人發現了,我這文工團的工作又丟了。我是想問……妳那邊弄得到嗎啡片嗎?」
 
火車到站發出巨大的傾軋聲。

隔年,采菊被調回昆明,擔任黨刊編輯工作,辦公室就在當年省政府大樓的偏角樓上。五華山依舊巍峨聳立,這排建築也依舊氣宇軒昂,然而上面的招牌早已改成「人民政府」幾個大字。
 
長城電影院現在叫「人民電影院」,出於一種懷舊心裡,下班後她進到戲院,正好放映的是部黑白歌舞片,印度電影《流浪者》。當她從電影院走出來,剛剛在電影裡主角所唱的歌曲又再度響起,她循著聲音,往斜對面「人民茶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