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一)


文/常凱
2014.07.02

秦學忠很獨,他的京胡就和別人不一樣,份大的琴師講究用上等黑紫竹或是染竹打成擔子,不僅花紋養眼,材質堅實,音色還清脆、透亮,跟在角兒身後,提上場,有裡有面兒。這種檔次的琴,需在琴行訂做很久才能拿到。秦學忠不是,他的琴居然是自己來做,選材還是次一等的鳳眼竹,這種竹子雖也耐用,但往往第一節竹身尺寸偏短,烤成擔子總不大得使。年底劇團放幕,盲考席位,角兒都不在,幾位老琴師聚在後台扯閒篇。煙氣如薄霧般氤氳在化妝間裡,正掛著笑靨緩步爬升,資歷淺的都拎著琴,擠在門外候著,每人手裡跟攥著雞脖子似的。頭把琴徐鶴文左肘支著一張橡木方桌,被圍在人堆裡,一眼就瞅見秦學忠的這把擔子,把頭一扭,笑著要借過來試,秦學忠坐朝過道,做閉氣凝神狀,沒搭理他。在身邊同行異樣的眼色中,老徐咧著嘴搖了搖頭,說「這孩子挺各色,傢伙有點兒年頭,就是琴軸偏了,還是棗木的料,意思不大。」幾乎在他語畢的同時,這老先生的臉也耷了下來,沒人再言語。很多年來,後台能如此安靜,這還是頭一回。

大多數琴師都愛拉《柳搖金》和《夜深沉》,熟,可剛到一半,團長劉榮就坐不住了。「沒一個是活著的!」他搭著腿,細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縫隙,眉心朝小何使勁一擰。「還是板,暮氣重,跟放糟了的麵條似的,再來一個還這樣就算了。」

直到小何捻手捻腳地從後台傳話回來,幕後還是沒有聲音傳出,急的她直磕鞋後跟。也就那兩三秒的當兒,台上台下,靜如空寂,那一刻,甚至連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像是被一股氣壘成的牆垛,聞絲不動。她留心瞄到團長卻比之前要平靜,似乎在等什麼,她不懂。當一陣急切的快板過門驟然從幕後躥出來時,小何著實被驚了一下,她即刻又掃了一眼團長。

「這個行。」見團長張嘴就給出這話,她剛想跟著誇兩句,又聽到「再等等。」

很快小何就知道,不用等了,團長已經跟起板式敲著膝蓋,兩隻眼睛很努力的朝外瞪,但看上去依舊像一對刀片。一曲《斬馬謖》雖不複雜,快板也少,但簡裡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師的弓法,光是音準的嚴絲合縫,包括追求氣氛時用勁夠足,這就不像其他人那麼發幹,發澀。拉到「快將馬謖正軍法」結尾,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肅殺之氣,滲過幕前,瀰漫到觀眾席,他禁不住哼唱起來。

「這人琴中有話,不光包的緊,還能透出諸葛亮悲鳴的心境,該陰之處,如蟲潛行,該陽之時,也有拆琴之勢。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顯不是一茬人,這次我撿到寶了?」劉榮跟自己說到這,眼睛瞇了下來,「可惜老雲不在,否則這事兒就大了。」

「劉團您看……」小何不明就裡的候在一旁,不知哪句話該接。

「就他吧,直接辦正式的編制,至於跟誰,等等再定。先讓他住進來,你安排一下。其他人,讓老徐再過一道吧,我還有個會。」

「秦學忠!拿好東西跟我走!」小何這聲尖嗓,直接砸向後台,把他和其他琴師生生劃開,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全打在他身上。秦學忠面無表情,夾著琴箱忙找退路,也沒跟在座幾位老師傅打個招呼就撤了,令在場諸位臉上都有點兒掛不住,臊得慌。很快,左躲右讓間,一雙懶漢鞋在鋥亮的地面上,蹭出冷颼颼的「刺啦刺啦」聲,且漸行漸遠。

「沒大出息。」老徐撣撣褲腿上的線頭,嘟囔一句。

大院裡還是有些鬧心,尤其整個劇團,上上下下,都在傳一個沒評級的琴師,直接被劉團看中,但不知會給哪條出路,擾得秦學忠無所適從。傍晚,灰冷的天色把黃昏裹壓得極低,一枚一枚隱弱的微亮,被逼向道路兩旁的樹杆處,閃爍出芒刺般的光束。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粗布棉褂,獨自走在黑窯廠街過道上,陣陣陰風順著兩個袖口往胳肢窩裡灌。躲在戲曲學院傳達室的大爺,死活不讓他進去,氣泡管燈在屋裡忽亮忽滅,伴著院牆裡依稀傳來單薄的胡琴聲,射放出一股綠釉色的照影。秦學忠想過街去買一塊烤紅薯,結果快走到南橫街,才記起那股從膠漆桶裡,被碳烤熏燒出的甘香滋味,以及那陣「噗滋噗滋」的跳躍聲,是從西面自新路飄過來的。時間有點緊,他還要穿過車流蕪雜的虎坊路,順著騾馬市走回劇團。顧不上食堂人多嘴雜,咬牙吃完就走便是了。

鋁製的飯盒拿在手裡,就跟捏著一塊冰坨沒有兩樣。秦學忠悶頭從食堂折回宿舍,溜著牆根,快步踏在泛著青光的灰磚路面上。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裸露著肥厚的鱗盾,晦明交替間,樹影隨著晚風汩汩搖曳,伸拉出蒼勁的黑褐色葉鞘,如帶刀侍衛般交錯在他的臉頰。走到松樹林盡頭,一個扁菱形的碩大軀影,忽然擋住去路。秦學忠被迫站住,見身前有個穿軍呢大衣的高個兒,直矗矗跨到他身前,揚起眉毛,梗著個脖子,蹭過來問他,雲盛蘭先生晚上的演出,要不要去看。秦學忠點下頭,說當然要看,高個兒很滿意的一樂,又問,一起唄,托人已在前排占好座兒了,但你要先把琴借我瞅瞅。他笑了一笑,沒說話。高個兒立馬再說,那你拉個曲牌看看總行吧。他應了一聲,說成,吃完飯,去練功房切磋還是可以的。

等秦學忠真把琴拿出來,高個兒反倒不稀罕碰了,他繼續梗著個脖子,兩手插兜,靠住濕漬斑駁的牆皮,用下巴打著板,看對方拉《拾全福祿》,覺得也沒什麼勁。一副竹筒子般溜光精瘦的樣子,提起琴,就是兩根棍兒。

「我看過徐師傅的二鼓子,那都用黑老虎做琴擔,琴軸是特選紫檀的料,琴皮專挑驚蟄後的野生烏鞘蛇,那皮子蒙的,花紋真漂亮,白如線,黑入緞,板兒脆。月初剛從店裡提出來,不騙你,向毛主席保證。」高個兒冷不丁冒出來一句話,他的聲音很寬,在空蕩的練功房裡,更顯得沉厚。

「你知道,胡琴還是老的好用,這琴是我在家做的,棗木又硬又有韌勁兒,能咬住竹子,不至於滑軸。其實用的順不順手,自己知道,不用給誰看。」秦學忠坐在一把鐵架椅上,停下手想把琴收好,盯著高個兒。「你信不信?」

潮暗的練功房內顯得渾熱,憋氣。高個兒緊閉著嘴,沒就這個問題跟他再掰扯下去,只是瀟灑的邁步走向他身前,手還埋在兜裡,又用下巴朝他一昂。

「我叫岳少坤,那天就排你後一個,誰想到你拉完琴團長抬屁股一走,把兄弟們都晾那兒了。」

秦學忠聽了一怔,繼續抬眼望著他,見這人把手從兜裡伸出,不太自然的半握著。

「你也留下來了?那不錯。我聽開頭幾位回滑的基本功都不行,上滑歪味兒,下滑像貓鬧春。」把心思從琴上移開,秦學忠這才打量清眼前的高個兒,有貌若潘安之相,不僅身形帥氣,面如白玉,五官也很有大將之風,頗顯俊偉。尤其脖子一梗,男子氣概十足,這麼好材料為何不唱武生?秦學忠心說可惜了。

「徐師傅第一個就確定給我轉正,可惜讓他聽和請團長聽,終歸不一樣。」岳少坤這次下巴沒有再動,言語中流露出略帶羡慕的口吻。

「誰來聽還不是一回事。」

「你不能真跟他們說的那麼呆吧,那天拔腿就走也不跟別人打個招呼。晚上還是徐師傅給雲盛蘭拉琴,大角兒,演完我帶你進後台,好歹誇誇他新買的那把琴,算是拜會過前輩了。」

「等你真能看見他在台上拉那把琴再說吧。」秦學忠小心收拾胡琴的動作就像個老頭一樣細碎,岳少坤在他身後一邊等著,一邊看著。

雲盛蘭真人有多美,不敢想,但只要她勒戴好七星額子,插翎掛尾,紮好女靠往台上一亮相,不論說白和工架,僅是剪水雙瞳,就足能震住戲院裡每一處角落。特別是那套蝴蝶穿花般的舞步,迷亂人眼,連岳少坤都忍不住跟著叫好。但秦學忠真是來看徐鶴文的,老師傅今天特意穿上一身直翻立領,繡有暗紋的中山裝,頭髮梳的紋絲不亂,透著乾淨,體面,宛如一座古式樓台,烘雲托月間隨著唱腔的開合起伏而俯仰晃動,他僅用目光與樂隊交流,協調節奏、音量,在台上導板過門一拉,觀眾就開鍋了,滿堂叫好。把一折《穆柯寨》拉得時而如穿雲破霧,時而又似浣紗小溪,而且穿插著加花雙過門也很討巧,猶如金石之聲般,動人心弦。但令秦學忠意外的是,徐鶴文今天果真用了那把新胡琴。新竹還沒長結實就被砍掉做擔子,過嫩,發音太細,師傅必須讓出水份,顯出竹筋,才能彌補嫩擔子出音不足,通常琴師都避免急用新琴。他距離老頭並不近,按說台上也瞧不准下面,但他就是能感覺到,徐師傅是在拉給他看,頭把琴似乎就在等著這個晚輩。

「老實了吧,一會兒跟我乖乖去後台。」岳少坤又得意了,他終於能全情投入的為雲先生喝彩了。秦學忠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一直是梗著,而且發偏,每到激動處,偏的就越發離譜,那不是故意為之的瀟灑勁兒,而是先天怪疾,這下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唱不了武生了。

當演到穆桂英跨雕鞍忙傳一令,秦學忠準備聽最見火候的西皮導板轉原板時,他卻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過場前,徐鶴文忘記換琴了,他仍拉著那把做工奪目的紫檀胡琴不放。舞檯燈暈將他臉照得裡外通紅,更要命的是,下麵彈月琴、拉二胡的都在等著跟他來換調門,這一下全亂套了。就連岳少坤都能看出來,雲先生快兜不住了,唱「慢說是天門陣一百單八,縱有那千萬陣我也能殺」一句時明顯不對味,臉都綠了,差點翻場,勉強撐台到最後還是冒調了。

「那把琴……」觀眾本來就是挑著看戲,愛找毛病,但這麼扎眼的刺,很多人還是頭回碰見。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徐鶴文那把琴上,但見老先生面不改色心不動,對眼皮底下一切狀況熟視無睹,照舊拉著自己的調門,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只是那僵硬的肢體和荒誕的曲音,讓秦學忠看著心碎。

後來他們聽說,徐師傅鞠躬下台後,乾坐了整整一晚上,雲先生直接通知劉團,換琴師。劇團裡的人都在傳,雲先生真是個手起刀落的角兒,殺伐決斷,不含糊。劇團裡的人還傳,這兩位是從窮途末路時就搭夥演,虧是老徐亦父亦兄的幫襯,雲先生真成了角兒,這才一得劇團今日的否極泰來。劇團裡的人還傳,老徐當年靠左右手都能操琴這個絕活,招來不少看熱鬧的,真救過劇團一命。如今嫌分的好處少,排戲前總擺譜,老想拿一把。雲先生嫌他不聽話,賣弄技巧,喧賓奪主,倆人的恩怨也不是一兩天了,正愁沒機會換他。這次老徐又玩花過門,扥龍尾巴,弄不好團裡要記他舞台事故。

琴師在戲台上的位置,獨一無二,坐在樂隊左前方顯眼的位置,面朝舞台縱深,側向斜視觀眾,一分一厘,洞若觀火。在他們眼裡,京劇完全是另一種時空,另一個世界,所以他們最有資格引導甚至勸教演員。早年間,樂隊多簇居於演員身後最上方,得有「場面先生」一說,因是京胡犯忌,改用笛子伴奏,後因戲目豐富,笛音過於單薄,只適於崑曲,所以京胡又接過衣缽。但自古至今,琴師與角兒,都是君臣關係,永遠得傍著,那時琴師從來不單獨開錢,都從角兒的戲份裡分,這叫「腦門錢」。說白了,整個劇團都是靠角兒一人養活,也不為過。這些規矩徐鶴文不可能不明白,問題是他這麼做,到底圖什麼?

秦學忠不斷回想那天演出時的每一個纖細瞬間,他發現老徐居然是朝他這邊笑了一下!以秦學忠對人情世故的理解程度,他根本無法揣摩那層笑意,或許在常人看來,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況且那晚老徐操琴如端槍,上好的一把紫竹京胡,浮誇躁動,不安分的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徐師傅如果分心到台下,那究竟是想暗示他什麼?秦學忠想不通,莫非老人就在等這樣一個場合,自己成全自己。

在去湖廣會館的路上,他把這個疑惑告訴岳少坤,對方凍得直跺腳,然後卻毫不上心的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怎麼還在想這事?早翻篇兒了,老徐已經辦好退休準備挪窩了。」秦學忠知道,老徐在劇團的資歷比劉榮還早,除非他自己申請,沒人能動他,眼下這個局面其實就等於一出《勘玉釧》,賜他一條三尺白綾。「跟角兒嗆嗆,她死在台上跟你有關係嗎?他也逗,不是喜歡自己拿板麼,回家愛怎麼拿怎麼拿,下次你再瞅見他,保不齊就是天壇公園或者哪個工人俱樂部裡了,能有一幫票友捧,五毛錢,聽一天。」
高個兒回頭看了一眼在身邊呼嘯而過的102路電車,後悔沒上去,他皺著眉頭,從懷裡掏出一顆春城,遞給秦學忠。

「徐師傅專攻程派,還懂唱腔,全不是你我所能及,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他不僅六場通透,而且托腔圓潤,過門、墊字,疾徐有度,自成一派。劇團就這麼踢他走,寒人心。」

「那他也得給你托才行啊,觀眾看戲,終歸還是看角兒,混在劇團,不過四個字,‘托保隨帶’,咱得跟著行腔隨機應變,給演員托舒服了,這戲才好看,人家才願意帶你唱,否則你去哪兒找飯碗?」寒風吹起來跟鍘刀似的直削腳面,岳少坤歪著脖子,再使勁嘬,火柴也根本點不著煙,手指凍得像胡蘿蔔一樣腫大。路過臘竹胡同時,剛好碰到烤紅薯的,熱烘烘的香氣撲鼻而來,倆人一人買了一個,捧在手裡繼續走。高個兒問他這東西有什麼吃頭,他說小時候鬧自然災害,他就是靠吃紅薯藤活下來的。

高個兒的話,字字在理,這都是琴師安身立命的根本,走到前門飯店門口,秦學忠找個背風的牆角把煙點上,他開始後悔那天在後台沒給老徐敬上一顆。

「你現在應該操心的,是雲先生換琴,要換上來的會是誰。」岳少坤把煙伸過來想借個火,話遞的又近了一步。「多少人在盯著他這個缺,做夢都想給他填坑。琴師和角兒,就是魚和水,你要想方設法和角兒的唱腔融為一體。記我這話准沒錯,早晚有一天你吃上跳蝦仁了,你得謝謝我。」

徐鶴文也是個寧折不彎的主兒,團裡本意是把他調到業務科,幹點務虛的工作,掛起來養老。但他不肯,臨走前想轍把關係放到院裡去了,陰風暗雨的弄得劉團有點狼狽。他還特意托人給秦學忠帶了句話:戲台櫞角,你我之命,相猜未相伴,拉琴即拉人。

他聽後也沒給回話,只是徐師傅那晚的風雨之勢,以及若現若無的笑意,總時不常的回蕩在腦子裡。

其實那次在化妝間,秦學忠正用腦子給自己拉琴聽,四四拍、一板三眼、四二原版、四一流水,全在心裡過譜。他始終認為,琴,拉的不是聲響,而是心氣,未必要多大動靜,但整個人一定要沉,要進去。小時候看書,清代人王士禛寫過一本叫《池北偶談》的集子,有句話是「筆墨淡遠,擺脫畦逕,雖士大夫無以逾也。」所以要讓他說,做琴師的,「淡遠」二字,應為圭臬,做人做事,于情於理,都逃不出它,尤其是對琴。

雲先生把話說的很明白,這次換琴師,就是要用秦學忠。劇團裡的人全說是劉團使得勁,生怕這熱鬧馬上煙消雲散,都來探小何的態度。小何把話撂的更明白,大家最好都盼著少有差池,琴師能給雲先生拉熟了,團裡過年才有錢發,熱鬧再大,不能當飯吃。

劇團的人也並非外界想當然以為的那樣,冬練三伏夏練三九,這裡的日子活色生香得很。大院最外面那棟樓的一層,給了小何主事的行政科。二層打通中央幾間屋,闢出了那個練功房,再往上就是宿舍,兩棟被爬山虎漚出青苔浮水印的大灰樓,南北比鄰,其實都高不過五層,但街面的人望過來,都說還挺氣派的。梨園人吃飯都是吃的倒三頓,晌午前,別說練功,誰敢在樓道裡咳嗽一聲都是找挨駡。一到飯點兒,不論是角兒是龍套還是敲鑼打鐃鈸的,借蔥借煤,挨家挨戶搶廚房生火做飯,燜炒烹炸,光是煎雞蛋和剁臘肉,就能將整棟樓連成一片。酒足飯飽再睡一頓午覺後,才會有人逛蕩到練功房,沏一壺鐵觀音,溜嗓子壓腿。

雲盛蘭也一樣,晚上沒到演出絕不動筷子,登台前照例灌幾口溫開水,《奪錦標》、《戰濮陽》一口氣盯下來,扮相娟秀,颱風穩,武工乾淨俐落。最挑剔的老戲迷,也不會在她身上吝嗇掌聲。尤其一出《女殺四門》裡的劉金定,四擊頭亮相生脆俐落,鮮紅刺繡大靠、雉尾翎、狐狸尾一扮上,豔。最絕的是她點步翻身時,手眼身法,拿捏精準,趕的就一個俏勁,靠旗飛揚一刹那,英氣逼人。每到此刻,劉團都能聽到滿堂叫好,樂得他紅光盈面,雙手合十。就連雲先生自己,卸妝後也極其興奮,跟其他旦角兒能在飯桌上通宵聊戲。

但秦學忠不是這套練法,他天剛擦亮時,人就必須在法源寺東口拉琴,那有間對外文化研究所,所裡空著個半地下自行車庫,躲進去坐車後座上,腳踩著車支子,一呆就是一天。被地面截掉一半的窗戶,只有上半部分能看見外面操場。在這裡,就連時間仿佛都被切割,四季隨著回蕩的琴聲在眼前更替,或是爛漫夕照,或是彌漫空際的漫天飛雪。有時候入境了,一曲《夜深沉》,竟能令他回到己亥年臘月,遙見於羽狀烏江口自刎的楚霸王。團裡煙火氣太重,想求得淡遠,難。即便最簡單的心安理得都不好保證,更何況內心的寧靜,他只願諸事落得個順其自然,便是福分。

團裡一個打小鑼的過來傳話,說雲先生怒了。

雲盛蘭壓滿身的下腰功,就連資格最老的武生都認,平日只要她在房裡練鷂子翻身、探海射燕,別人就只有看的份兒。團裡少有武旦上台使的左右旱水,她咬牙硬要在木桌上練成精,嫩滑的雙臂先撐桌緩慢起頂,全身勻稱用力,徐徐下落,同時雙腿前夠,足尖伸到頭部,再落下從後向左旋轉,直到一臂獨撐桌面,整個身體完美的懸俯亮住,左右旋身,一個台漫,最後從桌上騰空而下。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空頂時舒展挺拔,搖擺中如同展翅,那是真下血本練就的硬功夫,但這個活兒,別人連看的份兒也沒有。

所以見她正在一條軍綠色海綿墊上練雲裡翻,秦學忠剛進門扭頭就走。

「走哪兒去你,你是琴師。」

「我以為是雜技團的人來借場地,走錯門了。」

雲盛蘭忍住沒笑,仍板著個臉,伸了伸身上朱紅色的美麗綢練功服,下身一件淡紫色燈籠褲,把皮膚襯得越發白皙,還特顯帥氣勁兒。她拉了兩把凳子過來,坐近了他才發現,卸下戲妝後的雲盛蘭,對旁人完全是另一種吸引,標誌的鵝蛋臉和一雙水潤的杏眼,天生就屬於戲台的美人胚子,一縷長髮黑亮稠密,垂肩時又略帶俏勁。秦學忠注意到她腳上一雙內聯升的轎夫灑鞋,黑面白邊,雙臉帶筋,透著虎勢,老舍先生筆下的祥子就穿這個。

「怎麼,沒見過?這鞋軟,吸汗,輕而生風,一師哥送的,穿著舒服。」

這話臊的他不好再看,兩人就按商量好的走。

「嘿,你這琴可夠舊的,今兒先試試散板《四郎探母》吧,你幫我搭個腔。」她用纖長的手指在他面前一晃,秦學忠心裡一提,真看不出這個心勁兒極高的女人,能大上自己三歲。先聽她打引子,他明顯感覺,雲盛蘭能在工架上出彩,全靠拿命搭進去磕下來的,行話講叫山后練鞭。至於文戲,唱腔上必須得有人托著她,時刻點她,注意隨情節和人物情緒的需要而變化。單靠她一人找調,離程派「聲情美永」的標準還差得遠,所以琴師必須多她幾個心眼。她的唱功有優點,嗓子亮堂,但瑕疵也很扎眼,到《坐宮》時他的琴一進來,她那種華美委婉,總欠感覺。唱到「說什麼夫妻情恩德不淺,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緣。」一走西皮快板,她就有些跟不上了,竟忘了在哪裡偷氣,一下子斷在那裡,也輪不到自己搭腔了。

稍靜片刻,雲先生沒再言語,秦學忠不好多問,依舊繼續。不知誰開的窗戶,一股涼風順著縫隙吹進來,霞光折射在窗台的花崗岩石面上,從她的肩頭灑到胸前,一股股紅暈映得她臉粉撲撲的。他少有的抬起眼皮去觀賞雲盛蘭,見她微垂下頦,似有心事。忽然正被她那雙圓眼逮個正著,手裡的胡琴立刻拉走了一板,這回雲先生沒忍住,「噗嗤」一聲樂出來。

稍作磨合後,秦學忠看出她今天情緒和嗓子都不太靈,就把調定低一點,托著她。再到後面,兩人便愈發默契,哪兒有氣口,小腔變化,他都心裡有數。雲盛蘭唱快板節奏也漸入佳境,一句明枝亮葉,一句深情內藏,到後面還和他使了個「魚咬尾」搶拍著唱,秦學忠的手竟然史無前例的在中途微有抖顫。

「行了,有點累,先在這兒打住,我給你放段音樂吧。」她走到玻璃鏡一角的功放音響前,隨手打開,裡面傳來一首低緩深沉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那旋律蓋過風聲,彷彿可以為絢麗的夕陽碾成一股朱砂般的金屬色。

「你平常聽Bach嗎?」她在說「巴赫」時,特意念成英文原音,所以秦學忠聽到的是「巴哈」,她說的很輕,他沒反應過來。

「每天聽一點Bach,生活就會更好一些。」她感覺有點自討沒趣,「不過我沒看錯人,你人是挺面的,但琴不撤勁,也不墜著。你摸對了我的唱腔規律,我喜歡乾淨,簡練,你能托得住,說明不僅會拉琴,還懂人。和你搭戲,挺舒服,真的。」她眼睛裡確實有股勁兒,能激起人心底最深的躁動,像被刀刃剌過一道似的,秦學忠沒說話,不好意思的回敬了一個笑臉,他覺得心臟燒得慌。

「劉團跟你說了麼,年底劇團在大戲院有個大型演出,我壓軸,咱倆這幾天抓緊排一下。」天色就快暗下來,雲盛蘭起身收拾衣服,再去關音響。「你平時一點古典音樂都不聽嗎?」

「聽,一點還是聽的。」他撒了個謊。

「我最近想把宮調,念白,尤其是尖團字砸瓷實了,這兩天一起去看幾場演出吧。」她一通忙活後,走過來,低頭直視著他。「屁股夠沉的,起來。」秦學忠趕忙鬆開踩著的腳蹬。

逆光中,雲盛蘭修長的身形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他認定她就是那種戲台上的女皇,無意中發散出的魅力,不會是這個劇團所能消受。

唱腔講究有法有度,而無定譜,要靠演員自運神妙。但餘後幾日,秦學忠發現她雖清楚自己的短處在哪兒,就是使不上勁兒。等摸透她的唱功特點和用嗓習慣,再見她吃不對地方,他就暗中拽著她,托得嚴絲合縫,唱得舒服之極,幾弓子就拉通了。雲盛蘭得以揚長避短,卻有一種是由她引著唱腔走,琴師隨之而動的假像,新組合沒幾年的默契積累,在信任不多的情況下,想糊好這層窗戶紙,不易。

對於看演出的時間,雲盛蘭安排的非常緊湊,兩人順著煤市街,走訪前門一帶幾大戲院的演出。秦學忠發現自己很少留意過武旦的神韻,但這是讀懂劇情,深入角色內心的鑰匙。演《取金陵》時,雲先生目不轉睛的盯著戲台,很久,到了八面演員朝中間演張秀蓮的武旦打出手的時候,幾件兵器輪番連踢帶接,每一下,雲盛蘭就跟著皺一次眉。

「刀馬和花衫都可以兼,不必專工,但武旦是硬功,保飯碗的。」她只是說話,眼睛仍是不動。「你看這些演員,生用勁,少彈力,迎面骨和腳脖子一定都是腫的,槍落下來很容易掉塊皮,一旦受傷,很長時間就不敢再踢了,這還只是皮毛。武旦的舞台壽命短,不會別的,等著餓死吧。」秦學忠第一次見到坐觀眾席的雲盛蘭,他很奇怪,大戲院的演出在即,雲先生卻不評高下,不品好壞,只談憂心,但看她始終僵著身子,他不知該怎麼接這些話。

自從搭上雲先生,秦學忠發現兩個同齡人容易很快就親近起來,她對自己也遠不像別人那般高高在上,逐漸他的生活規律也就完全跟著對方轉。所以這天難得有空,岳少坤招呼他一起去買清華池對面的天津炸糕,他就答應了。晨曦穿過枝枝蔓蔓的樹丫和有軌電車線,就像給青灰色的早高峰插上一把把利劍。滿大街的白山牌自行車和閃耀在攤販手中,一桶桶黃澄澄的菊花晶,為年關添了幾分聒噪的喜慶氣氛。一到這,秦學忠就後悔了,三五百米的隊伍,一小時也排不完。

「見識了吧,吃炸糕都比看戲的人多,斜對面梨園劇場,最賣座的是錄影廳,開玩笑,那可是建了一百年的活化石。」岳少坤用胳膊戳了戳他的肋叉子,扭脖子指給他看。他倆站在一起,就像兩塊沒撕勻的布條,一個窄細,一個寬粗,碰巧大院兒裡幾個同行路過,招來對方默默斜視。

「他們幹嗎那麼看咱倆?」秦學忠感到很不自在。

「不是咱倆,人家就看你,傍上雲先生的紅人。」高個兒拍了拍他的肩膀,依舊梗著個脖子。「過年在大戲院一壓軸,你就成了,當然要羡慕你。」

「那眼神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至於麼,都是憑本事找飯碗。」

「什麼是本事,你告訴我。」高個兒突然很認真的問他。

「這你不懂?托腔圓潤,包腔緊湊,弓法純熟,所謂襯托墊兜,嚴足帥博,都是老先生傳下來的。」

「錯,我告訴你什麼叫本事,這幾百號人排隊都想吃著熱乎炸糕,你能走過去就吃上頭一份,這算你的能耐。同樣的道理,團裡大家都拉琴,人家就拿死工資,吃不飽,也餓不死,你一個月光獎金都能掙50塊,這就叫本事。正所謂曲如其人,幹這行的,沒幾個是善茬。這個團,屁大地方,誰傍角兒,誰壓軸,憑的,就是三個字。」岳少坤四下瞅了瞅,再湊近一步,為了脖子方便,他把身子像圓規一樣挪過來,低頭朝秦學忠說出了那三個字。

「你瘋了吧?」秦學忠急了,他的聲音有點大,排在前面的情侶忍不住瞪了他們倆一眼,弄的岳少坤有點尷尬。

「我問你,團裡除了跟我,你和誰說話能超過五句?」這句話還真把他噎住了。「說你聰明,劉團一手提拔你上來,你可曾想過去謝他?你的關係、住宿和待遇問題,何主任為你跑上跑下,你請她吃過一頓飯嗎?說你傻,你卻知道整天黏著雲先生,我勸你和她在唱腔上融為一體,也沒讓你們倆人往一塊兒融啊?琴師和角兒是魚水關係,那和男女的魚水情是兩碼事啊。我特想問,這大院兒裡包括我在內,你看得上誰?」

「你琴拉的不錯,活分。」

「我幾斤幾兩自己清楚,他們都管我叫萬金油牌琴師。」高個兒把搭在他肩頭的手放下來,但還是低著頭,大有點兒顧影自憐的意思。

「你進團以前,不是有過幾年學小提琴的底子麼,素質差不了。對了,你有巴哈的磁帶嗎?」秦學忠吃不准英文發音,不中不洋說出來,高個兒聽了直納悶。

「是巴赫吧!」岳少坤敏銳的反應把秦學忠嚇了一激靈。「其實西洋樂很有意思,和京戲的樂理也相同,而且拉京胡的琴師,作用之重要遠超過交響樂隊的首席小提琴。你想搞新路子?不過人家都是西學中用,你胡琴的底子很厚實了,何必再倒過來撿提琴的瓜蔞。我還有兩盤格裡格和勃拉姆斯的帶子,你都拿走聽著玩兒吧。」高個兒說完就想走,不再跟著隊伍。

「你幹什麼去?」

「這個隊我排不起了。我爸匯了筆錢過來,我還要去天橋商場買五糧液和中華煙。你吃肉,我討湯,過節前得打點一下劉團,再沒新戲帶我,年也甭過了。你回去吃你的紅薯藤吧。」

距離在大戲院演出的日子不多了,練功房裡的雲盛蘭看上去有些焦慮,強逼自己進入狀態。秦學忠幫她新沏了一壺鐵皮石斛,加了點玉竹和麥冬泡在裡面,養嗓子。祖母綠般剔透,跟窗台擱著,很好看,整整一天,她連動都沒動。從開嗓找調門,再到對腔,她多一句廢話不說,而且整個人都發緊。對著窗邊這一枝迷人的剪影,秦學忠實實在在替她捏一把汗,看不懂這個堅韌的女人到底扛著什麼。有時竟會從心底湧出一股,想緊緊摟住她的衝動,兩個人也好都能停一停,想一想。

他拉琴有個習慣,左手不一定要和演員一樣,音符如果一樣,很難聽。拉快板只能裹著走,演員唱一個音,他就拉兩個音,托保隨帶,他覺得左手跟演員不一樣沒關係,只要右手步伐整齊,記住多少句,在最後一句找齊,正拍,往里拉,齊活,但並非所有人都適應這種習慣,尤其是角兒。

「『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這段,旦角西皮流水比老旦、花臉的流水要慢,除第二句『十五載到今日才吐真言』是過板起唱,其他各句都是板上起。這種在全段裡碰著板唱多於過板唱的流水很少見,你在這地方用點心。」兩人還在磨《坐宮》,聽她對細節這麼一囑咐,秦學忠愣了一下神,角兒這意思很清楚,不要欺負人。直到拉西皮流水板的《鎖麟囊》,托腔時,他特意熨帖她的氣口頓挫,拔倒刺似的想把癥結剃出來。
「調門起低了吧?而且跟的我很不舒服。」她停了下來,很嚴肅的問他,但架勢依舊擺著。

「你今天唱的不太痛快,是不是受涼了,嗓子是風火衙門,我要跟著你的狀態定弦。」見他一番關切後,雲盛蘭沒再說什麼。她的嗓子尖亮有餘而低柔不足,從刀馬旦改唱青衣會吃虧。秦學忠願意幫她趟這條路,所以隨著她漸入狀態後,他特意在小墊頭上做了些變化,用連弓、快字填補空腔。

「能不能別在我的唱腔裡加這種墊頭,容易亂,另外你跟的我太緊了。」她髮髻下滲出的汗珠接二連三著朝下滴淌,皺起雙眉的樣子令秦學忠心疼了一下,他一時沒對答上話。「我不是讓你去聽巴赫嗎?他的音樂精髓就在於中庸之道,你不能借鑒借鑒?」

「我聽了,這麼說吧,西洋樂所謂的板式,指的是情緒,與京戲的快板慢板不是一回事,它的節拍並沒有改變……」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徐師傅換掉嗎?」雲盛蘭收起架勢,手叉腰上,身子正對住他,一條長腿朝自己邁了一步,突然把秦學忠問蒙了。「他就愛在我的唱腔裡用花字過門,又不肯隨我的腔。當初看你抓腔不錯,而且也不看譜,才輪給你,你是要走他的路嗎?」她語透寒意,冷而發狠。

「徐師傅的花字我見識過。」秦學忠從容的把琴橫著放好,輕拿起墊在腿上的毛巾,擦拭著酸脹的手,不再碰觸她追問下的眼神。「他的技巧說好聽了,像珠滾玉盤一樣,華麗,漂亮。說難聽的,就是賊,我們做晚輩的,無從指摘。你的嗓子尖而單,他在有意豐富你的情緒。過門是琴師的領域,他怎麼選擇,有他的道理,不見得你就都對。如果完全隨腔,那不變三弦拉戲了?」

「你跟的我太緊了。」她無意再爭辯下去。

「嗓子就像猴皮筋,不抻即回,調門的高低,琴師自有把握,況且我們都是根據你的狀態和自身條件來定調,所謂襯托墊兜,針齊相投,我不失職。需強需弱,不能死板隨唱。」

「我說!你跟的我太緊了!」

她的聲音如排山之勢的陣陣鼓浪般,在練功房裡反復遊蕩。以前總聽旁人說起,這是秦學忠頭一次真見到演員翻臉,他不確定樓道外是否有人能聽到,更無法確定的是,這句「跟的太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之前,雲盛蘭獨自收拾東西往包裡填,他就站在她身後。牛仔包與絲巾、首飾盒之間產生刺耳的摩擦力,從她執拗的動作和表情上看,那分明不是在收拾東西,而是他所見過,最孤獨,最沉默的一種抗議。秦學忠看得出,她身上有難處,但在她周圍,分明被一種強烈的抵觸力,劃出了一條界線,令他進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