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五)


文/常凱
2014.07.08

秦學忠有陣子見不到岳少坤了,大戲院的演出一落幕,都說雲先生的台功是更上一層樓,他就趁勢跟進各大機構內部系統演出,和團裡其他精英一樣,都不會在過年前後出現在大院兒裡。這期間,團裡還給他調了一間朝向好的兩居室。偶爾幾場大型演出才派人把他接過去,若是重頭戲在後半場,直接一切兩開,岳師傅只坐鎮大軸。整天跟著秦學忠的,就只有倪燕一人了,三番五次找他聊戲譜,談唱腔,找神氣。她的天資真是好,就像是一棵嫩竹,通亮,乾淨,還有些小聰明。而且嗓子從不過分追求滿宮滿調,總愛欠著點。每每出了岔子,只要他臉色稍變,她就會輕咬舌尖,用手撥弄著褲線,讓人張嘴說不得。「壺冰自潔中無玷,鏡水非求下見鱗」,他覺得可能說的就是倪燕。時間久了,在秦學忠心裡,倪燕這面清水,是什麼意思,他當然能猜到。掩藏在薄弱的冰面下,那純真輕盈的青春朝氣,誰又能不被吸引。但他總會想到雲盛蘭,那是多麼嚴烈的一團火,這根弦他不敢輕易再碰。

過年的喜慶氣氛,跟枯舊院牆外,此起彼伏的炮竹聲一樣,都侵不透秦學忠的心裡。劇團大門口,二踢腳崩向夜幕,像是呼應著漫天星空。女孩們對過時的玩意全無興趣,倪燕去師姐家串門吃年夜飯,說好給他帶宵夜回來,他才得空跟屋裡喘口氣。寫字台上的白瓷茶杯,被振動出細微的水波紋,靠著冰涼的床幫,電視正在播春晚,演到戲曲聯唱,他還幻想過有朝一日,能跟雲盛蘭一起走進央視演播大廳,或者也陪她上個春晚。這個念頭再次一晃而過時,秦學忠不由苦笑一下。有時他也會拿倪燕與雲盛蘭對照,一個青衣,一個武旦?這麼比還不夠貼切。應該說,一個是麥芽糖,一個是尼古丁,想戒掉這個癮,就得多吃糖。這塊糖,又黏又糊嗓子,當然比不得尼古丁的魅力,但至少他能掌握得住,他吃的起。問題在於雲盛蘭至今沒給他一個準信兒,嚴重影響了自己吃糖的決心。想得太深,有人敲門他也沒聽見。

「老秦在嗎?喝一杯吧,你出來還是我進去?」是岳少坤,秦學忠心裡被什麼東西墜了一下。

「進來吧,不過我這沒酒。」他趕緊理了理衣裳,把折疊桌支起來,錯身讓高個兒坐裡面的床沿上。

「我帶了。」岳少坤也沒客氣,拎著兩盒竹葉青落座後,張開寬闊的肩膀,兩條大胳膊往桌上一搭,床都跟著沉下去一截。腦袋依舊在梗著,這令他擠出的燦爛笑容,竟發酵出一抹駭人的獰意,左手掌一扒拉,示意秦學忠也坐下。這種反客為主的態勢,令秦學忠後悔起自己的謙讓,當一種大度被另一種大度消解,偏小的度那邊,心裡很不是滋味。秦學忠沒掛出任何臉色,也沒按指示坐下,而是去旁邊的櫥櫃拿了兩隻玻璃杯。

「老秦呀,你那丫頭呢?日子過的挺熱乎嘛。」高個兒這話立刻把秦學忠逼到門軸,他恨不能上去直接一嘴巴,就不知道該抽他,還是自己。他又從櫥櫃裡拿出一盒煙,倪燕剛從菜市口買回來的黃鶴樓,想送給劉團,從年關到現在一直沒碰上,小何也不知道,就放他這了。

「嘗嘗我這個,我這個柔。」剛被他拆封的黃鶴樓,岳少坤看都沒看,就從兜兒裡掏出一盒大熊貓,立出兩根在他面前。秦學忠把嘴唇往死了咬,終於還算體面的拿到手裡點上。

「你這陣子沒在團裡,忙什麼呢。」氣氛比掛在屋簷上的冰柱還凍手,秦學忠幾乎是掐著大腿,逼自己提了一個毫不關心的問題。

「別提了,跟劉團去了趟海南。」秦學忠感到有東西在刺自己的心口。

「哦,那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

「還行,坐飛機去的,當天走當天到,何主任給訂的票。」岳少坤將兩隻手攏在一起,幫著自己的歪脖撐起頭,腕子上一塊大表金光爍爍。秦學忠這才覺察出,他一身皮爾卡丹的卡其色暗紋西服和金利來領帶,與這個鄙陋的房間有多不協調,但絕非穿戴問題。

「我這兒沒菜。」

「幹喝吧,正好說說話。」酒被迅速剝開,咚咚倒滿兩杯,透明的液體掛在瓶裡,垂露出一股股緩流,沒等秦學忠反應過來,高個兒一仰脖,先一乾而盡,那脖子和別人喝酒不一樣,是朝側後方一猛子翻過去,乍一看像在練甩發功。「碰」一聲杯底硬磕在桌面後,兩眼殺紅。

「你要是這個喝法,我可陪不了。」秦學忠心頭一軟,估計高個兒是遇到什麼難處了,想到這他的身子忽然一陣熱乎,拉凳子坐的近了些。「光喝不能解決問題,你就往外掏吧,我這兒給你兜著。」

「兄弟我這回搭進去的可有點兒大了。」

「搭什麼進去了?」秦學忠覺得有戲可看,他忽然很埋怨自己為何如此興奮。

「都搭進去了,在海南,就差嫖了,劉團見識廣,胃口大,我真蓋不住他,最後送了一尊純金的歡喜佛。媽的,他媽的!」可能是酒精的緣故,岳少坤的話,他似懂非懂。

「你圖什麼?就為了傍角兒,壓軸,值嗎?」話趕話說的這,雖然心裡還是有些間隙,但秦學忠被自己的同情心感動得暖意融融,他想等對方說完了,也倒一倒自己心裡的苦。外面的炮竹聲太吵,倆人說話的聲音都聽著不太真切,他站起來把窗戶關上,也緩一緩激動的心情。

「我瘋了我?」誰想見岳少坤脖子一抻,兩眼一瞪。「不說了,麻煩。」秦學忠見高個兒不提這茬了,他就像走夜路當頭挨了一記悶棍,還找不著人。

「開春兒團裡要有一撥人事調整,你什麼時候回來演出。」秦學忠心想從倪燕那裡聽的這個消息,應該能套點話,至少讓他知道些雲盛蘭的近況。

「演出?演不了,角兒不在。」再仰脖,又是一杯,玉盤般的臉龐已微微泛起紫光。

「那人呢?」秦學忠興致一上來,自己先緊張起來,身子一縮,跟高個兒碰了一杯。

「在海南唄,她想再多玩些日子,把婚假歇足了再回團,然後在人事變動前……」

「婚假?」秦學忠的面色,像被窗外的炮竹劈焦了一樣,「誰的?」

「哦,對了!老秦呀,這酒不能喝的沒個由頭,你也替我高興高興,我和小雲要結婚了。其實,就差沒擺席,她想先把假給歇夠了,否則開春後肯定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