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六)


文/常凱
2014.07.09

在那一刻,秦學忠終於弄明白,高個兒和這個房間不協調的根源在那了。只要「老秦呀」這三個字一出口,高個兒就立即擺出一副十足的官腔和官架子,那是劉團一輩子都拿不出的派頭。看著對方喝酒的樣子,彷彿比吃蜜還要香。他讀懂了,岳少坤不是來倒苦水的,這是專門來跟自己炫耀。

「你這得算喜從天降了吧?幾場戲就能讓雲先生進你岳家的門,單說這效率,你比急板的拍子還叫得響。」秦學忠人已傻眼,他都不知自己說的是什麼。「雲盛蘭,看來還是喜歡你那一路的琴,可塑性強。當時你怎麼說我來著?現在還是你有本事,你這才叫不排隊,直接生吃頭一份。」

「老秦呀,懂琴你是一門靈,但?這個女人,你真不行。我和她,各自看對方,窗明几淨,你想知道她是怎麼一女人麼?你想老徐為什麼要和她弄個玉石俱焚?團裡的事你能聽到幾分?你還跟我這兒聊人事變動?這變動真讓你看見了,吃屎你都搶不著熱乎的。」岳少坤講的一半是酒話,一半是實話,秦學忠無從辯駁,他又從櫥櫃提出一袋子鹹瓜子,一邊嗑一邊看著他繼續掏。「雲盛蘭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老秦呀,你是不知道,你就記住了,我這次搭進去的,可太大了。你不要怪我,將來你會明白我的。」高個兒開始帶著哭腔,就差撒酒瘋了,這可能就叫喜極而泣吧。團裡許多事確實難懂,他就像背著一個海綿包袱,總在水上浮著,別人沉在水底,他卻總也潛不下去。後來岳少坤又說了很多不像剛結婚的新人說的話,觸目驚心的,老秦心裡罵這孫子酒品太差。但這些話如果細琢磨,就像被剪輯的電影膠片,支離破碎,運氣好的人,能疊影出唯美的蒙太奇。運氣差的,卻完全排列出另一個世界。至於他倆,哪個運氣好,哪個運氣差,更難想通。

外面開始放花了,突然旋空閃耀的煙火,就像戲裡猛然吹響的海笛,在耳邊停留很久,不肯散去。

岳少坤被兩個拉二胡的背走後,他關上燈,把窗戶重新打開,散掉酒氣。一個人對著冷風,站了很久,奇異而曼妙的繁花一陣閃耀後,逐漸疏離。空氣中混淆著硫磺和硝的刺鼻味,向屋裡擴散。倪燕回來時嚇了一跳,她呆立在門口,以為屋子被人偷過了。

「老秦!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你出來還是我進去?」

秦學忠猛然回身,看見這個俏麗的女孩,精神抖擻,在等他回話。

「對不起,我師姐總這麼稱呼她師兄,倆人剛分的房。呆一晚上,見你就順嘴學起來了……」儘管沒有燈光看不到臉,但炮竹濺起的光亮下,秦學忠沉寂的身影足以令倪燕不安。

「叫老秦挺好的,這一聲不能白叫,你嗓子要緊,從今往後,這屋裡再不會有煙味了。」

那晚倪燕終於留下來了,儘管她還沒有能力去設想,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日子。

整一個月,劇團頭一次在沒有雲先生的情況下運轉,所以文戲比重被有意增大。這為有心想唱出頭的倪燕提供了難得的契機,加上她悟性不錯,底子本來就好,大路活紮實,頗有長進,很讓團裡放心。所以秦學忠知道她被排在週末場的折子戲裡唱女二號,還是中軸子時,並不意外。團裡不少人也都有意拿她和雲先生比,說兩人交匯,好似大刀如水,剛柔並濟。何主任傳話說,劇團可以有頭牌,但台柱子如果只有一根,被動的終歸是團裡。雲先生的武場功夫錯不了,而且美得不可方物。但在唱腔上,也不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這又恰恰是倪燕的贏面,二人若同台演一齣對兒戲,連劉團都好奇是什麼效果。

雲盛蘭和劉團一起從海南飛回來時,有點發福,她對這個演出計畫沒有反對。進大院兒當天,練功房裡人聲嘈雜,她把行李箱在門口一橫,直視屋內,所有人都停下手頭的事。倪燕當時正背朝著她,一針一線的在練醉步,隔著練功鏡,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何主任特意去了雲盛蘭那一趟,問她是否在練功房和樂隊班子上,有什麼需要,針頭線腦的事情,都可以吩咐。她因為正在換衣服,就沒開門讓對方進來,小何站了好一會兒,屋裡才傳出來三個字,「不必了」。何主任托了托鼻樑上的眼鏡框,決定還是下樓走開,剛走到樓梯轉角處,屋門悄然打開,由裡面遞出來一雙流金繡紅鶯的薄底快靴,放在地上。輕語一聲「人呢」,門隨之再被關嚴。何主任看的真切,乾站在原地,上下不是。


「能和雲先生同台唱戲,我想都不敢想。」回到房裡,倪燕甜潤的神情,明白無誤,秦學忠光憑來回走動帶進來的那一股股熱氣,就知道她有多亢奮。「對兒戲的安排還是沒通過,我本來也沒敢想,這我已經很知足了。」她把身體舒展在鋼絲床上,小腿親昵的搭上他的膝蓋。

「這輪演出雖不盛大,但直接影響下半年的人事安排。琴師完全是跟戲走,你們的《穆桂英掛帥》分到我頭上了,別緊張。」

「不是越歪脖嗎?劉團沒看上他?」倪燕像一隻歡快的布穀鳥,嘰嘰喳喳個不停,將心底話脫口而出,立即被他用一個捂嘴的手勢制止。

「小點兒聲,隔壁都能聽得見。」

「這可是個好兆頭,你也該在劉團面前露回臉了。」

她的腰可真軟,上身彎過來,雙臂像竹藤一樣纏住他的脖子,那股柔媚的樣子,令他都不好意思側目。

秦學忠早已過了一味追求技巧的階段,京劇最大的魅力,是人而不是琴。重回戲台,他的心思格外簡單,就是實實在在的保一次倪燕。一陣走馬鑼鼓,九錘半後,他才感覺到自己又回來了,三道幕,小水牌子和掛琴的擋圍子,一切都那麼舒服,妥當。他對兩個女人分不了心,台上有的,只是楊家母女。雲盛蘭這場戲算是卯上了,不僅依舊保持著難以名狀的華美光彩,而且她的穆桂英,比往日更多添幾分淑美和持重。唱到「我一劍能擋百萬兵」,「兵」字因是高切落音,力度強,她便在「百萬」行腔時小心填鋪,積聚力度,然後一舉出「兵」,一吐為快。武旦唱腔難免落有定式,此次雲先生細緻,講究,令台下觀眾為之一振,莫說劉團,自認摸透了她的秦學忠也意料不到。到第五場《捧印》,她向來為人擔憂的唱詞,近乎完美,更難能可貴的是,雲盛蘭始終把梅派的人辰轍,活學活用。而且一句「大膽胡為你累娘親,手執繩索將兒捆。」悲戚中滲著孤絕,聽得秦學忠汗毛倒立。

倪燕的嫩還是顯出來了,青衣給了雲先生,她自然要鑽鍋楊金花的武旦。按說她能吃准這個看似簡單的角色。問題是看似簡單,不該真簡單,往雲盛蘭身邊一站,倪燕的機敏勁兒全沒了。念白單薄,呆滯,一度甚至吃了栗子,從上前對母親說「女兒我也射了個金錢落地」後,更是掛起失魂般的死臉子。直到第八場,穆桂英唱到「見夫君氣軒昂軍前站定,全不減少年時勇冠三軍。金花女換戎裝婀娜剛勁……」秦學忠的過門鏗鏘有力,再看倪燕,還在愣場,徹底扒壑子了,他便知今日同台,高低立判,白使這麼大勁。

謝幕後倪燕沒在後台多呆一分鐘,到家跟霜打了一樣,一夜不張口。直到第二天醒來,秦學忠才發現背頭淚濕了一整片,這丫頭連哭都是在夢裡。

「你還覺得挺冤嘛。」說歸說,秦學忠是真替她可惜。

「我一直姐姐前姐姐後的哄她,想不到她在戲上陰我,捋葉子!」就算她把頭埋在被子裡,聲音也過於尖銳了。
「穆桂英的青衣確實更適合你,但不能說你唱得好,別人就不能按你的法走,她的肢體動作,確實跟你不合拍,但你要貼她,她唱『金花女換戎裝婀娜剛勁』時你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