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七)


文/常凱
2014.07.10

「我唱金錢落地後,她那聲『真不愧我楊門之後』明顯把氣勢墜下去了,我就懵了。」
秦學忠隔著被子,摸了摸她的頭,不再說下去。他嘴上幫倪燕找問題,但其實各人心裡都清楚,儘管雲盛蘭沒表態,但她在台上是怎麼對倪燕的,都看出來了。尤其是劉團,這個極危險的信號前,徐師傅和秦學忠,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例子。

倪燕在團裡的上升勢頭被明顯擱置了,但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身邊打不散的幾個師姐,都開始莫名其妙的疏遠她。秦學忠勸她,這種事在梨園行從來都是稀鬆平常,早晚誰都要經歷。

緊跟著,團裡分派全年演出任務,出國外訪這一項,除了羅馬尼亞、斯洛伐克這些去爛了的東歐窮國,居然新增了一個美國的拉斯維加斯。倪燕說,幾個角兒在會上都跟餓狼似的,聽劉團一通報,兩眼全都放綠光。
「去美國這種事,聽說除了部裡的領導,司長院長,以及外帶記者隨行,咱們院的院長、團長,都要去。要住百樂宮的,開玩笑,那可是最貴的酒店。但真落到演員頭上,這名額就得一層一層篩沙子了。琴師更少,只能去一個,你說會是你嗎?」即便是明知故問,她那股子天真勁兒也確實很暖秦學忠的心,倆人都笑了。
「演員都要挑,樂隊就更緊張了,琴師恨不得當驢使,連小鑼都能敲才行,我只能拉琴,輪不到我。」倪燕就當沒聽見,說能輪到去東歐也算賺了。

名額分下來,倪燕這回是真哭了,她每抽泣一下,秦學忠就狠攥一下拳。岳少坤去美國這很正常,萬金油牌嘛。倪燕不去東歐也就罷了,身上還背了一百場下鄉慰問演出的任務。劉團的原話是,新人嘛,總是要歷練歷練的。可如果當新人來用,當初又何必興師動眾把人從院裡挖過來?

「你是晚輩,年輕演員都要背的,一百場,苦是苦了點,但畢竟不是你一個人。」他咬著後槽牙,胳膊伸過去夠倪燕的肩膀。倪燕並不靠過來,身子發冷發僵,一吸一吸的,張不開嘴。「要不我幫你去跟劉團說。」他換了一種自認為更有力的安撫方式,將右手輕搭在倪燕肩頭,那一端傳來止不住的顫抖。
「算了吧你,當年你自己被雲盛蘭換掉,一點輒都沒有。人事調動說是開春後進行,其實早內定好了,岳少坤不知道有多大能耐,一下子邁過藝委會這道台階,直接競選副團長。」她在極力控制自己的喉嚨,以便能將一句話完整的表達清楚。「你以為我在意去不去美國麼,況且我們也是從慰問演出裡磨出來的。」倪燕的情緒逐漸平定下來,話留了一半沒說,好像藏著心事。

倪燕的言下之意,令秦學忠心裡陣陣發寒。其實她越對這次演出分配不甘心,他就越踏實,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但聽她突然這麼一說,他心裡立刻有點沒著沒落的。

「我們還是算了吧。」她說的小心翼翼,但卻很堅定。「我的確需要一個男人在這時候做點什麼,但你不行,你也別為難自己。我們能緣分一場,就算可以了。」

一陣很強的失重感,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窩心的感覺他從未有過。秦學忠知道,自己連這顆綿軟酥甜的麥芽糖也把握不住了。

後面她又說了些什麼,他沒太仔細聽,無非就是公家安排的出國演出,只是吃好喝好,不稀罕。要命的是下半年職稱分配,這也正是她答應從院裡調到這個地方劇團的原因,這裡職稱不用論資排輩,填表考核就能上報。但如果團領導不點頭,照樣是高職低聘。再後面的話不用聽也知道,岳少坤夫婦明顯在針對倪燕,就因為背後站著一個他。岳少坤有朝一日真當上副團長,倪燕必吃大虧,而他已是國家三級職稱,在這個劇團足以高枕無憂。離開她,是這個男人此刻唯一能做的一點事。

秦學忠從沒為這種事犯過難,一杆胡琴不過兩根鋼絲弦,他便可在兩個八度間奏出萬般變化。但這與叵測的人心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倪燕是個聰明姑娘,兩個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為了自己,她能把心橫下來。也就是一個白天的功夫,她就跑到劉榮辦公室,順水推舟的應下了去慰問演出的任務。何主任考慮今後長三角一帶會是劇團重要的演出據點,就把她先行派往寧波,可以挑大樑。

幾場演出下來,倪燕的青褶子戲傾倒一片戲迷,特別是她在演《三娘教子》裡王春娥的扮相,無需任何一件花豔的戲服襯托,只需一張淡色綢巾帶銀頭麵包在頭上,面若冰山,素美動人。最可貴的是,當她唱到「想起了我的夫好不慘然,春娥女好一比失群孤雁」這句時,見倪燕周身顫抖,一雙水袖來回搓揉中,眼中似帶淚花,肩頭不斷抖泣,哀婉的哭韻,托了一個長達七八拍的長拖腔,而且由輕到重,層次分明,將積鬱已久的悲腔奔放甩出,緊扣劇情。那種孤絕淒冷的托韻,以及嬌脆細緻的唱腔,真不是一般年輕演員能扛下來的。樂隊演奏再一停下,顫泣的漣音一字一句猶如利刃剜心,令演出現場一眾老小,無不為之動容。當地的團長和劉榮是至交,從沒見過這麼好的苗子。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怎麼能把那種被一步步逼到絕處的冷硬身世,拿捏的如此準確。

工架好的女旦可以後期培養,如此得天獨厚的青衣底子,哪個隊伍不缺?幾場演出下來,硬是不准她走了,並且信誓旦旦許給她將來在上海劇院的編制。這是倪燕生平頭一次在舞台上化作矚目的焦點,台上台下,未必真能懂她,但那種從心底裡被托起來的喜潤,令她留戀。這是真真正正,憑自己的能耐,穩住了這個舞台。平日裡她的王春娥演練了何止百遍,只有這一次,站在舞台正中央,那才是真正的把自己融了進去。難怪誰只要當了角兒,就不願意下來,這東西,有癮。但她說身份這種事自己做不了主,得問劉團,那位團長說不用問,劉榮把你這樣的演員送到寧波來,我不敢說他怎麼想的,但他肯定能算到我要留下你,今天這杆旗你算插下了,別人就算熬到十年,也沒戲唱,你三年後回去就能和北京的角兒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