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八)


文/常凱
2014.07.11

在劇團,琴師的收入結構非常簡單,死工資之外,主要靠演出,而演出能分到多少錢,那要看你分到哪個角兒。熬了幾年,秦學忠還在給幾個唱小花臉的二路演員拉琴,人家去的地方好,就帶自己人,差一等的,當地琴師會出來接活,只有窮到不像話的地方,連琴師都沒有,他才有份跟一趟。至於價碼,秦學忠也不多問,都明白。

梧桐葉緊貼著行政科的玻璃窗,像一雙潛心偷聽的綠耳朵。誰若巧遇何主任推門走出來,她依舊會扭著胯,臉上凝固著公事公斷的笑容。這次她還主動放出消息,劉團不想讓演員擔任行政職務,所以今年選副團長,要從樂師裡投票。劇團裡的人都在傳,雲先生鋒芒太盛,找一個會辦事的,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那個被冠以「萬金油」美譽的琴師,巧借訪美演出的空隙倒外匯,狠賺了一筆,幾尊金佛的錢都回來了。回國時在機場,大家買東西超重,他直接打電話給航空公司一把手,全團的行李居然不用檢查,直接放行,劉團眼睛都樂沒了。後來有人說就雲先生他們家那位吧,也別投票了。當然這些事只有跟劇團的人私下去外地演出時,才會傳進老秦的耳朵裡。

岳少坤升任那天租下兩輛大公共,去先農壇辦了場盛大的儀式。秦學忠練琴沒趕上,獨自騎自車趕過來時,永定門外護城河正凍的瓷實,護欄杆冰人手心,靠近了還能聞出一股生鐵的氣味。時間走的很快,岳少坤也一一兌現了就職時的承諾:我既要對劇團負責,也要為大家服務。他講話時總愛用手捏著下巴,好令自己的歪脖不那麼扎眼。不知什麼時候起,越歪脖這個稱呼,也沒人再叫了。

岳少坤剛赴任就擴大了劇團的演出範圍,對以前涉及不多的商演,十分熱衷。就算雲盛蘭被忙到積勞成傷,也不敢輕下火線。一個國有機構的下屬集團,派仲介公司來請他們去演年會,本以為打點一下劉團就搞定了。岳少坤一聽說,立即從中間截下這件事,張嘴就要五萬,場地還要團裡自己挑。仲介的人說你們窮瘋了吧,帶個班子唱堂會要這個價?岳少坤不再多說一句,直接送客。沒多久又來人了,說上次那個不懂規矩,這個價錢就簽了吧。岳少坤一翻手,十萬,那人還沒等送客扭頭就走了。半個月後,一個自稱是另一家仲介的人,說貴團都是真才實幹,我們也誠心想請,您看還有沒有的商量。岳少坤說15萬,場地我定。你走,再回來就是20萬,那人當即掏出合同。後來岳少坤拉一支最精銳的演出隊伍,包括秦學忠也被叫上了,全團不僅拿出壓箱底的活,還在京劇團裡史無前例的自己去找舞美公司搭台,這15萬,裡裡外外的人都能看清是花在什麼地方了。後面排隊找上門的公司更多,人手又開始吃緊,於是他決定限制私下走穴事宜,沒有人敢說個不字。

大家都說,萬金油現在變中石油了,果然是路遙知馬力。秦學忠也沒想到,老岳上台後,自己的職稱就被調到二級了,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小何竟然親自為他跑下一套自帶廚衛的一居室,連帶裝修的事也一起辦了,只等他年後就搬,原來那個背陰的宿舍,勻給新招進來的一個鼓師住。

大年二十九,秦學忠從祥和清真拎回兩斤鮮羊肉來涮,團裡幾位角兒偷著攢了個去東北的活,錢不少給,叫上他了,得謝人家。鍋子是管隔壁現借的,裡面灌好幾碗乾乾淨淨的白開水,時間還早,不著急點火。靠著溫熱的暖氣片,他隨手吸上一口煙,在屋內四周掃了一眼,好像除了那把琴,也沒什麼值得搬的。煙灰像淋漓的小便一樣,撒了他一褲腿,秦學忠注視著折疊桌上,那個孤零零的銅鍋,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有人敲門,還沒到點兒呢,他也沒問是誰就去開門。抬眼一看,胸口堵了一下。
「老秦呀,幹嗎這麼看我,不認識了?」
「眼熟。」
秦學忠退回到床邊,對方乾笑了笑,輕掩好門,抽了把馬紮蹲坐在門前。
「岳團蒞臨寒舍,蓬蓽生輝,可惜沒什麼好招待您的,倒杯茶吧?」他只是說,並沒動手。因為拿不准高個兒來意為何,老秦聲線有些微顫,如果是為走穴的事,就瞎了。
「你都只上鍋子了,不給我下羊肉,一套一居室,拿杯茶就打發我了,不合適吧。」岳少坤話裡有話,但聽他的口氣,善意的成分更大一些,甚至透著幾分迎合。老秦回給他一個不好意思的淺笑,沒搭話。「我知道你在等誰,他們來不了了,過年期間,你怕是也出不了這個大院兒了。」
秦學忠把煙頭往鍋裡一扔,燃葉上的火星一觸碰清水,便掙扎出「呲呲」的湮滅聲,聽上去很不友好。
「你要幹嗎,還想動手?」岳少坤仰著脖子,看對方端起鍋子就朝自己走過來。
「讓開,沒人吃我就把水倒了。」老秦是真生氣了。
「你放下,先放下,我是人吧?我吃行嗎?」
見秦學忠哭喪個臉又坐了回去,高個兒訕訕的一笑,解開亞麻色西服的連排扣,把腿一伸,將裡面的白襯衫從皮帶裡使勁往外揪,給快要流出來的肚皮勻出一點空間。接著他後背往門上踏實一靠,耷拉個腦袋,這才想起還是歎一口氣吧。
「老秦呀,你心裡肯定在罵,怎麼這孫子一來,準就沒好事,對吧。」岳少坤雖然話說的客氣,但卻並不看他,直到他點了點頭後,高個兒才又滿意的笑了笑。「可是老秦呀,我這次來,你得謝謝我,否則這件事真等傳到你耳朵裡,黃花菜都涼了。」
對方的一舉一動,秦學忠盡收眼底,見岳少坤一縷油膩的頭髮垂到眼簾,怎麼看都是一副喪家犬的敗相,但他沒吭聲,只是心裡嘀咕了一句,覺得高個兒不唱戲真是可惜了。

「我要離婚了。」等了半天沒人搭話,岳少坤終於還是把實情吐出來了,秦學忠眉毛一跳,這時候再問「跟誰」,就是犯壞了,他感覺那股惻隱之心,到底還是動了。他遞過去一根希爾頓,本來是給那幾位角兒準備的,岳少坤雖然接過去夾在手間,但搖了搖頭,並立刻沒點上。「本來戒了。」然後把手伸出來,像拍皮球似的叫他坐回去。秦學忠用尾骨下僅有的一丁點兒肉,搭在床邊。直到門外幾個剛從戲曲學院分來的女生,歡快的腳步漸行漸遠,岳少坤才舒展開一直佝僂著的寬大肩胛,把煙點上。
「她的傷其實不輕,歲數也到了,像以前那樣毀自己,不可能了。」岳少坤緩了一口氣,就像吃到髒東西,想吐吐不出來一樣,臉漲的粉撲撲,鼓起的兩頰泛出血絲。「不是我要離,她這人,你也知道,心高,我拿不住她。」
高個兒想站起來找個碟子,老秦把嘴一努,示意沒那麼多事兒,他就直接把煙灰彈在地上了。
「我說過,我不像你,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肯嫁給我,我就送她一程,倆人踩著對方的脊樑往上爬,都是聰明人,這婚結的,彼此心知肚明。犯病前,她演出費有多高,說出來嚇死你。就是現在,幾份空白的演出合同還擱在我辦公室,多少錢她自己填。」岳少坤抬頭看了看屋頂上的燈管,像在回憶一段驚心動魄的崢嶸歲月。「她瘋起來,真讓人上癮,她知道怎麼借用我,現在想想,我們倆也說不上是誰欠誰。但日子還得過下去,這麼說吧,她腰上的筋膜牽拉嚴重,血腫得嚇人,我都不敢碰。演出掙的錢,剛好夠下半輩子吃藥。醫生說先確保能走就算萬幸,她說我的作用基本就到這兒了,不如來個痛快的。」

「你得惜福。」秦學忠這算是勸了一句,他緊攥住床單,把屁股挪好,一口氣就卡在嗓子眼,悶得他心直猛跳。一股鈍刀割肉般鑽心的撕裂感,像電流一樣從他左腦太陽穴一直綿延向前額,那種伴隨著開瓤似的劇痛,僅持續兩秒就消失了。他緊閉著眼,用右手蒙住臉,等這陣勁兒過去後再睜開,岳少坤已經從馬紮上站起來了。
「結婚來我這,離婚你也來,我這又不是民政局。來就來吧,還調我職稱,分我房子,什麼意思,跟我唱官渡?」秦學忠覺得高個兒辦事不像個男人,但這些話只是暗自在心裡想,並沒真說出來。他繼續耗著,不露聲色。
岳少坤搖了搖歪著的脖頸,將襯衫別進褲腰,西服繫好,再度恢復團長的身份。臨走時他又唉聲歎氣的撂下幾句話,說雲盛蘭這女人,一般男人,看不透她有多深。但這日子如果是淺著過,她也不會找自己。和雲盛蘭之間的這筆賬,不能細算,細算起來,「老秦,你也別覺得吃了多大虧,誰都不是瞎子,如果說欠你什麼,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你,早早晚晚,你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