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九)


文/常凱
2014.07.14

劇團頭牌跟副團長離婚這種事,在大院裡肯定算重磅炸彈,但誰也不敢亂傳,充其量找準走穴的時機跟外面聊。不過今年開始團裡自己的演出安排很緊,除了上不得檯面的,也沒幾個再往外面跑。所以能看出表面很平靜,或者說,像是被敷上一層保鮮膜,誰見誰都好像憋著點什麼,要先看對方什麼表情才敢開牙。秦學忠再傻也看的出來,岳少坤找到了建立威信最好使的一把刀。

自從走穴被停,從一到週五,老秦都會走到法源寺西邊一個工人俱樂部裡,看票友拉琴,說戲。不過近來他更大的樂子,是陪附近小學的孩子打街機,或者蹲在佛學院後門的煤場廠區門口觀棋,支招。他屁股後面,掛著寫有「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的白底牌匾,那副本該鮮紅的仿宋字,已經髒的比煤球還黑,快被熏成浮雕,油光可鑒。寒風乍起時,煤場上方的鋁合金棚架子,被吹得叮咚作響。涼氣摻雜著煤渣,不時吹打在臉上,偶爾還往眼睛裡鑽,特別招人討厭。棋局進退維谷之際,正是要出思路的時候,一股濃郁且醇美的芳香,令秦學忠的精氣神兒為之一振,他像是意識到有人要從自己屁兜抽走錢包一樣,未及站起便猛一轉身,敏捷的像一枚跳蛙。

「身手不錯,你不唱《三岔口》真是劇團的損失。」雲盛蘭外撇著八字腿,輕抱雙臂,笑吟吟的看向他。因為棋局是帶錢的,就沒人在乎他們要說什麼,秦學忠迷迷瞪瞪的仰望著她,一如最初在戲台上欣賞她一樣。

心尖長出毛刺般,千頭萬緒,分不清該讓哪一句先擠出來,他還是死死地望著她。直到雲盛蘭露出嗔怪的表情,秦學忠才決定站起來迎接這個不可思議的畫面。他看上去像是思量了很久,要把這幾年的話都說出來不容易,可還是鼓起喉嚨對她張開嘴。

「快,扶我一把,腿麻了。」

雲盛蘭沒理睬他,扭身走過馬路對面,找到一個適合說話的角落,等他走過來。就那麼直直的站著,像一杆湛金槍,彷彿車來車往的凡塵俗世,與她毫無瓜葛。

「你們平時排戲不帶護具麼,傷的那麼嚴重?」瞅見她的狀態比自己還好,秦學忠不無試探之意。她那件米黃色的開衫羊毛衣可真好看,一條淺紅色棉麻絲綢的圍巾護住嗓子,也將體型輪廓顯露的勻稱而曼妙,起伏有致。

雲盛蘭的架勢還端在那裡,但她越是這樣,那種由骨子裡往外溢的孤獨,就越加刺人。秦學忠注意到,她的臉像被點了鹵水一樣凝凍著,固執的面孔刻意避免正對向他,他心裡開始發毛,明明是她找自己,怎麼總要他主動開口。離婚前後兩人也見過幾次,彼此都還挺客氣的。

「有傷就好好養傷,離婚那麼好鬧的?他得管你,不要讓別人太難做了。」秦學忠知道這句話問到點兒上了,雲盛蘭忽然吸了一下鼻子,往後退了兩步,輕垂著頭,用手背頂在人中,穿在腳上的森女鞋反復碾著石子。
「岳少坤什麼德行,我最瞭解,我提離婚,就是為給自己留張臉。至於傷勢,沒那麼邪乎,但當我有一次再演《鋸大缸》,三張桌子,縱身翻下。落地的那一刻,掌聲四起,但我的腰腿告訴我,算了吧。很多武旦知道歲數到了,舞台壽命大限將至,都往刀馬戲上轉,我不想,看著台下滿座皆華髮,我夠了,沒意思。有的老票抱著重病,從天津專程過來捧,說要看我最後一眼,我心裡堵,受不起。」說到這裡,雲盛蘭反而笑了,像是想起了什麼。「我跟院裡的戲曲學校聯繫了一下,手續辦好,就到那邊授課,帶帶孩子,團裡的演出,偶爾給大家助助興就算了,不要礙著旁人才是重要的。」

她使勁抿了抿嘴唇,努力的抬起眼皮,像是失明病癒後迎接光亮般艱難。秦學忠覺得她還是老樣子,有苦衷,碾碎成淚渣,也不鬆這一口氣。

「沒事演什麼《鋸大缸》,你不要命了。」他很不解。

「人家點了錢的。」她小聲說,他聽了就不再多話。「怎麼樣,你還跟我搭幫麼。」語氣雖然還沒那麼客氣,但這已是他所見到雲盛蘭最溫軟而柔和的極限了。觸及心弦的顫澀,原來比琴聲更鑽心。

「你都不唱了,還搭什麼,倆人一塊兒餓死?」

「誰說是搭戲了。」她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在審特務,總要先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陣,才會再度吐露心聲,令他想起海燕電影廠拍的那部《羊城暗哨》。

「說什麼夫妻情恩德不淺,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緣。’還記得嗎?咱倆第一次見面,我讓你幫我搭腔,怎麼唱的來著?」

「怎麼會忘記。你沒跟上我的快板,連偷氣都忘了,也就沒輪上我開口。」

「現在輪上了。你開吧。」

他感覺眼窩開始不停地充血。

「只要你在,什麼西皮二黃的,哪兒散板,哪兒回龍,全跟我腦子裡自己站好了,特貼譜。團裡烏煙瘴氣成這樣,你到今天還能守住自己的東西,是個爺們兒,就沖這個,我服你。」

黃昏像一面絲滑且柔亮的綢緞,逐漸收攏回縮的同時,令原本尚有餘溫的角落更顯灰冷。幾存的何夕,鬆鬆散散的落在雲盛蘭的肩膀,反令人片刻不安,心口不一。不是搭戲,而是搭幫過日子,放在從前,秦學忠就是做夢都想抓住的幻境,可現在真送到眼前,卻感覺像是誰在他心裡擰了個結。

「房子怎麼辦,給他退回去?喜事還辦麼。」

「給你的你就拿著,該辦什麼還是要辦的,不過,我們回你家裡辦吧。」

秦學忠隨手點了一顆煙夾著,他想是不是主動再找岳少坤談談,但轉念分析了一下形勢,覺得還是算了。清冷的空氣含混著煤渣味,一陣陣陰風捲起路牙上的落葉,順帶著把從他口中冒出的煙氣一起吹向雲盛蘭。她捂住嘴,碩大的眼睛直視著他,秦學忠趕緊把煙掐了,留下的半根順手揣進兜。看著她拇指尖上依舊俏媚的面容,細藤般延伸開的眼紋,令得那張臉不再銳利。儘管那只手遮住了半張臉,但從她的眼神中仍可輕易看出,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