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一)


文/常凱
2014.07.16

梨園行的人,還是很在意下一代能否續自己這一路香火,誰家孩子是不是這根苗子,打小就要互相盤問個遍。即便秦學忠不樂意,但秦繪還是在母親的耳提面命下,整日拿著一根白馬鞭,粗學了些最基本的手眼身法步和用嗓技巧。雲盛蘭的說法是,權當是調教性情,她男人便不好再多話。日子抻的一長,夫妻倆就發現,這小子渾身上下透著就一個字:虎,誰也震不住。尤其碰見《雁蕩山》這種整出劇無需一句唱念,全仗武戲的演員們合練時,不論是刀槍藤牌,亦或者徒手格鬥穿插翻轉騰越的跟鬥功夫,秦繪必定窩在滑溜的橫凳上,看得目眩神搖。

每到一家人湊齊吃飯的時候,老秦常端好飯碗,冷不丁斜著眼瞅他兒子,卻總反被那雙直愣愣的黑眼仁逮住,心裡發毛。吃飽了,小孩撂下筷子就走,在大院兒瞅見卸好妝捧一壺豔茶的師叔,也不多言語,再近的人,也都隔心。雲盛蘭嗔怪這孩子不講規矩,做人缺教養,做事少美感,長此以往,將來必吃大虧,言下之意就是嫌老秦不管兒子。他說這樣挺好,跟誰都留著幾手,再往下就不說了。

冬天除了大白菜,團裡還要儲煤,當然是各家屯各家的。煤車由何主任從法源寺後街的煤廠統一調度,幾輛一三零小貨,掰幾個大彎一拐到樓下。這時再看,武生、老生、花臉、花旦、淨角和青衣,像演《西遊記》一樣,全抄傢伙跟出來了。男的抱著竹筐往裡招呼,女的有幾個利索的,就端著鐵簸箕少搬幾塊。陰濕的天氣像煆造出無數鋼針一樣,紮在雲盛蘭腰窩,疼的她只能趴在硬板床上,看著家裡倆男人一起換鞋抄傢伙,臨出門那一刻,她似乎觸碰到一股,在戲台上不管怎麼使勁,也體味不到暖熱感。

「爸,快著點,趕晚了就剩碎煤渣子了。」秦繪早已端好簸箕,脫韁小馬一樣要衝出去。

剛一下樓秦學忠就傻眼了,滿車蜂窩煤,像一顆黑稠稠的馬蜂窩,上面圍滿密密麻麻的同行,生平積攢的腿腳功夫都用在這了,連整日在練功房走老旦步的幾位前輩,也都一掃戲台上的神韻與矜持,直接扒車皮,能多搬一塊是一塊。秦學忠剛要上去,就被兒子拽住了衣角。

「爸你再等等。」秦繪高不過他屁股,嘈雜中聲音更顯細小。「搬煤,咱們還是等中間的。上面的多有顛簸,少不了掛著裂縫在暗處。下面的又吃重最多,壓出碎末也不禁用,就中間的好,咱們再等等。」他一邊說一邊橫著步,把煤車四周的情形掃了一遍,那眼神頗有《空城計》裡諸葛孔明的意思。老秦將信將疑,只好生生按住焦心,爺兒倆就那麼傻站著。旁邊過來一唱花臉的師兄,一臉黑汗順脖子直流,知道雲盛蘭有傷下不來,又覺得這家男人靠不住,主動勻了一筐煤下來給秦學忠。父子都沒要,一個不想接別人的好,一個還在等著中間的煤。
「倆傻帽兒,揍性。」師兄抬起筐就走。

實際搬的時候,也不指望小孩子能幫點什麼,老秦個頭有限,也沒力氣,搬煤就知道倒騰小碎步。三層樓,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兒子就跟在後面,小簸箕一次也能盛上個三四塊。但反復次數多了,連大人都覺得小腿肚子要轉筋,何況孩子。慢慢地秦繪也就跟不上父親的節奏了,煤渣灑的滿頭髮都是,太陽光照下,閃著的光亮如同星鑽般耀眼。老秦的步子越邁越沉,薄滑的懶漢鞋「騰騰」地鑿在地上跟砸夯一樣。奇怪的是,搬煤任務接近尾聲時,小傢伙的效率卻不降反升,來回幾次都比他爸還快,小肩膀一晃一晃的還越搬越來勁。老秦突然發現,兒子的簸箕裡搬的不是煤。

「你先站住,你從哪兒搬來的?」秦學忠的眉頭和煤糊在一起,擰起來像是黑包公。

「樓下……」

「你再說一遍,這是煤嗎?這是碳!只有二樓樓梯口何主任家窗戶底下才有這東西……」話還未及講完,秦學忠就一巴掌貼到兒子臉上。秦繪頓時感覺兩耳發悶,臉頰疼的直冒火星子,他想硬挺到底,但耳朵嗡嗡的催著身子往樓梯台階下順。這反應大了,老秦這手一輩子除了拉琴,沒動過人,他是想把兒子拽起來,可還沒容得功夫,就被一隻手一把推開了。

孩子終歸還是沒躺在母親懷裡。雲盛蘭披著棉襖,把他全身裹住,等秦繪緩過勁後,僵硬的身體仍如同一根鐵?般筆桿條直。她的腰實在用不上勁,抱不動孩子,只有雙手心疼在他身上來回摸撫,好像他男人已把兒子打得遍體鱗傷。秦學忠意識到秦繪的那股虎勁兒正在往外冒,兩眼發直瞪著自己,怨怒中透著不解。眼下正是施以管教的好時機,他本想再拎住他後脖頸,扔回雲盛蘭懷裡一起數落母子二人,可看著她此刻的表情,老秦百口莫辯。
「虎毒不食子,今天起,你敢再碰他一手指頭,別怪我不念夫妻之情。」在她暗含戾氣的眼眶中,秦學忠感到整棟樓的人都在緊盯著自己,他萬料不到妻子會有此等反應。

雲盛蘭帶戲校的學生看演出、示範台功,儘量也領著兒子,當然會刻意避開《白羅衫》這種描刻奸相秦檜的折子戲。更何況,有太多更好看、更痛快的戲足夠給他開眼。鐵鏡公主的旗蟒,元春的宮裝,石秀的素緞箭衣,呂洞賓的登雲履,那完全是一個奇異華麗到超然境界的人世。秦繪臥靠在母親修長的臂膀下,死死盯著戲台,三塊瓦臉,花褶子,平天冠,掛流蘇和尖翅紗帽,無數細碎的符號賦予一齣戲以生命,那藏在戲服裡的人,台上台下,古往今來,到底有幾分可信,他不懂。一出《精忠記》,多少千古唏噓,於風波亭,致岳武穆死地的白臉淨角,每一登台,他胸口就像被誰捂住一樣。小小年紀便要學著不必把戲當真,實屬不易。

做母親的不用想都清楚,她兒子尚武,而且絕不白看。獨愛《回荊州》尤甚,台上的長靠趙雲,白夫子盔,白硬靠,彩褲厚底,硬砍實砸,俊扮素臉,乾淨。哪位表演細不細膩,唱念功夫足不足,他都門清。甚至還能說出最喜歡是尚和玉的戲,大氣,雅,他是真迷這個。背地裡誇讚她兒子身骨剛猛的師兄,大有人在,只可惜學無常師,唱腔和跑圓場這些活沒人深教,更不用提翻撲跌摔打和下高等更吃本錢的動作。逼的這小子只好走野路子,為了拔筋,整日貼住牆面,死壓腿、硬搬,單憑記憶粗練些走步踢腿。眼見秦繪愈發結實的三角肌和肩胛骨,在藍白色混紡棉的運動校服下,鼓出像小山丘一樣的筋絡線條,雲盛蘭心急如焚。和自己當年一樣,這種台上台下,都想出頭的心情,只有當媽的才懂。

偶爾上了飯桌,雲盛蘭習慣先察言觀色一番,感覺是個時候了,就又等到睡覺前秦學忠給她揉腰時,裝作不經意提起兒子將來的出路。

「聽說姓岳的都開始收徒了,還帶著他小孩。」她趴在床上,將印有亞紫色碎花的秋衣往上撩起來,裸露出平整柔韌的後腰。腦袋陷進淡粉的枕巾裡,嘴唇緊沾著上面的絨線,吐字不是很方便。「還真有不識貨的,削尖腦袋往他那兒貼。」

側腰已被搓成熱烘烘的一片,但彼此間依舊蔓延著沉默。

「一師妹看了,說那小傢伙,了不得,不僅也是個樣樣通,一上手還就是老生,開嗓就把《轅門斬子》學的有模有樣。聽說私下連話都講不利嗦,上台數板竟能聲如銅鈴,虧了是沒遺傳他爸那個歪脖。同樣屁大點年紀的小崽子,一亮相就尿褲子的大有人在。」雲盛蘭仍不見回應,就繼續說。「我的兒子,我知道,在練功房只能乾瞪眼看人家唱,那滋味我嘗過。」

「你知道什麼?」秦學忠終於停了下來,用毛巾把一手的紅花油擦乾淨,口氣聽上去不輕不重。

「角兒都是捧出來的,這我太懂了。過去唱武旦都離不開練鞭,上扔三百六再去接,這叫掏鞭空法兒。這幫丫頭早不練了,改用雙頭短槍,什麼好接用什麼,居然還有人留長指甲。這一任孩子都不行,打出手也不再講究把槍拍回去,都用手抓槍桿再扔。雖是穩了,可不好看,我們當年哪敢當師父的面伸手抓槍?聽說有女孩連頂功都放下了,嫌容易肩寬,不美,還說對嗓子不好。笑話,我練頂功長大的,我肩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