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二)


文/常凱
2014.07.17

「不窄。」

她順勢把老秦的手一扒拉,把上衣拽下來,不讓他再動自己。

「我雲盛蘭的兒子,多少人私底下都在嘀咕他,怎麼也不合群,別再是個神經病吧。整天偷摸著找沒人地方開胯,我心疼。眼瞅著骨頭一天比一天硬,他的身手我看著都癢癢,這破名字已經夠噁心人的,你好歹給他一句話吧。」

「讓岳少坤領過去教吧,人家好歹是副團長,占不了你兒子便宜。」

雲盛蘭一聽是這話,趕緊將弓身一縮,鯉魚翻肚似的直坐起來,右手緊張的揪住鬆散的領口,用一隻光腳墊在老秦的肩膀上,眼睛直泛瑩亮。

「你不是不讓他動琴麼?」

「父不授子業,這是規矩。他靜不下來,自然不是動琴的料,但雖說人小,這麼癡醉於拳法的,團裡還真缺。縱是上不得檯面,本事終也是落在他自己身上。你兒子,真能成器,總有你親手帶他那一天,如果到頭來就是個不夠一賣的柴頭,權當磨練心性也好。」秦學忠把老婆的腿扳下來,去寫字台邊夠雪花膏,手懸到一半處,忽又怔住了。「你剛才說,‘別再是個神經病吧’,什麼意思?」

其實有些話,不用細琢磨,琢磨的太透,傷人。論悟性,秦繪在團裡絕不算最好,這都不用比,你是秦學忠的兒子也沒用。但那股能把自己豁出去的狠勁兒,是真隨雲盛蘭,在她看來,只要兒子把心一橫,能咬牙撐下去,沒人攔得住,一入了戲,這身孔武矯健的身板兒就是本錢。很多師兄弟見了他越發蜷曲的卷髮和銅褐色皮膚,都說,像是塊出類拔萃的材料,就盼這茬孩子一改團裡陰盛陽衰的局面。但再往下,這話就不能當著雲盛蘭的面講了,既然體格和一股子虎勁兒隨她,這慫脾氣隨誰呢?不僅獨,還傲,發起狠來,眼裡總透著一道寒光。不能細琢磨,琢磨太透,被聽見了,傷人。

秦學忠不傻,至少說起誰行誰不行,都別想蒙他。學戲之人,就是一塊渾然天成的田黃,通透,脂潤,即便掖藏揣懷,早晚也會乍現出珠爍瑩亮的靈氣。所以大可不必,費盡周折去劈鑿、研磨,猜看石性,過猶不及。秦繪再能折騰,終歸只是個做下串的命,這院子屁大點地方,真要有好苗子,他絕不會學雲盛蘭,見面多次,反要從師妹嘴裡探得弦外之音,虧得她還在當老師。小岳非這塊璞玉,在她嘴裡,「樣樣通」三個字,說出來輕巧,但誰能品出這孩子真精的地方在哪?

岳少坤,滑的很。想到這,老秦把嘴一撇,樂了。

秦學忠的琴,越拉越老,不過在家裡他從不當著秦繪的面使用這把京胡,頂多用棉毛巾輕拭一下松香面,或者松一松外弦。長年累月的拉奏,琴筒外的鱗紋皮塊難免開沖,幹縮的擔子也爬上了色柳和隱裂。蒙新皮,烘烤竹絲,重續千斤鉤,扣軸眼。岳非來家裡玩,秦學忠在保養胡琴時,動作上的每一處細節,都被小孩瞅個仔細,小嘴不時還發出唾液未汲幹的「嘖嘖」聲。說不好是在同行間的砍活中日漸落敗,還是出於單純的自得其樂,岳非貌似無心的興致,竟令老秦更加樂於在家休琴養性,哪怕這把琴早被打理得?光瓦亮,仍止不住要再三調試。

「去,別碰,找你秦繪弟弟玩去。」當岳非的手小心掠過琴弦,眉頭跟著一皺一松時,他會用更輕的口氣勸止他,沉積多年的琴癮被一小崽子勾起,何曾想到。「你出去瞅瞅,連你爸也算上,誰的琴有你大大這個好,一般人見都沒見過。」

「別美,全院兒都知道您好修琴,該都往您這送了。演出沒份兒,光收拾它,誰給您家發工資。再好的琴,只藏在身後,那也……」

「東西越好,越要藏。」這是在故意逗自己拉琴,他不能鑽套。見岳非坐在床沿,小手摩挲著弦碼,仿佛那百轉千回的粉墨人生,不再有旦淨末醜之分,都疊縮成一副滿是琴語的圖案,隨著他面容的舒展,映襯得越加清朗。
「光摸有什麼用,想學嗎?拉琴和做人一樣,貴在順勢而為……」

「我爸會教我,但他說,終究我還是要唱角兒的,那才叫有出息。」老秦不便再說下去,趕緊把腦子裡一閃而過的想法繃住。實在技癢難耐了,就反復催雲盛蘭把倆孩子帶街上看耍猴的,或者去雜貨市場買個塑膠恐龍給他媽,自己好查?多日養琴的成效。

老用這招,岳非就讓秦繪提前在那台純黑的飛利浦雙卡收錄機裡,插一盤帶子進去,照舊鋪好一塊絹布。那把老胡琴的音韻便在他父親演奏時,被渾然不覺的灌入顆粒狀磁層裡。雲盛蘭買來整整一盒的許國璋英語,賽璐珞帶基上被再三抹錄後,岳非拿回家,獨自戴上耳機,偵聽秦學忠嘴中的道理,琴聲沉澱著時間,蒸餾出一種幾乎可以觸碰到的遒勁渾沉,潤澤在琴弓竹膛上。很多次他都幻想著,或許秦學忠的手,就是他的道理,賦予戲中角色生命的不是臉譜和華服,也不是角兒,而是他那雙風平浪靜的手。他想把這些話,講給秦繪聽。

但岳非的能耐,都是天生的,除卻一臉的白淨,周身更發散著明媚的動人氣息。不止是漂亮、瀟灑,還愛上台抖精氣,顯能耐,關鍵是那種敢為天下先的貴氣,一顰一動,能服人。而且對琴對戲,小傢伙都特別靈,免不了令岳少坤三番五次,自鳴得意。仗著人多勢眾,又正經練過些拳腳,團裡團外,他的人算是耍開了。單憑岳非觀琴時的神色,老秦便能摸清這孩子的天資有多高,一言以蔽之,「絕非池中物。」可惜時逢雲盛蘭正忙著為戲校青少班佈置招生簡章,沒對小岳非動太多心思。至於自己兒子,秦學忠只求一個省心,等歲數到了,該上學上學,專心讀書就好。

專心讀書,是這整條街的父母,最實際的期望,戲校裡,梨園子弟和工薪大眾,有「門裡」和「外行」之別,有潛在的競爭關係,好在劇團附近有不少共建學校,專為這批劇團的孩子預備,近水樓台嘛,能在院裡拜師學藝才是正根。岳少坤在這上面算的准,而且比誰都堅決,劇團最缺老生,真成了角兒的恰又多專攻此行當。早在三十年代,京劇空前興盛,觀眾最捧的也是老生,所謂「四大鬚生」,便源於此。兒子年幼好動,操練武戲本是正常,將來可再改學老生,馬連良就是這樣嘛。火候一到,就去院裡請個真正戴黑三老先生關門授業。但說到琴,那是絕對不讓碰,戲唱好了,有的是人伺候,幹一輩子官中場面,有意思嗎?岳非有成大角兒的潛質,誰都看得出來,所以聽說秦學忠想收他學琴,他便氣不過。讓你兒子學唱武生,卻教我兒子拉琴?想都不要想。

劉團要辦退休前,岳少坤親自找到他在菜戶營橋西的鵬潤家園高檔公寓裡,意思只有一個,「先緩一緩。」幾隻桔色的薄砂鏤花吊燈,掛在石膏走線邊的燈池上,將視線烘托的懶散而迷倦。高個子下屬正坐對面的義大利真皮沙發上,坐勢挺卓,不像別人那樣整個身子都歪斜著陷進去。脖子一梗,仿佛他是上級。話講的不軟不硬,劉團揣摩不透,手裡捧著一盞松花泥紫砂壺泡的大紅袍,半天沒放下。

岳少坤腰一用力,探身前傾,就像半蹲一樣,一隻大手伸到劉團面前,替他把壺放好。然後沉了沉嗓子,說這一年團裡打算和院裡附屬的戲校去江南巡演,光只是唱戲,收益不大。最近周日場連演《女起解》和《失空斬》,唱工繁重的雙出,上座率也到不了五成。所以想借機一次性推出個「京劇小神童」的旗號,把那些功底不錯的孩子捧到台前,既響應政策扶植新人,又是一個吸引商業合作的好噱頭。藝委會的幾個台柱子也都點頭了,小何那邊跟電視台也打好了招呼,只等劉團令旗一揮,開始雀屏中選,這肯節兒怎麼也不能放著正事不辦,辦退休。
「這不是還有你麼。」光憑他一張嘴,劉團自己也吃不准個好賴,履職三十年,這陣勢他還沒見過。刀片般的兩眼照例一眯,削出一道光掃在岳少坤臉上。「你現在都玩出花兒來了。」

「我頂多是個幹髒活的廖化,我出來,外面都知道蜀中無大將了。再說這個活動剛要辦,您就往下退,不合適嘛,給全團老小來個起堂,這也不是您的作風。」劉團實在摸不透這個副團長的用意,這麼多年他還沒見過不在提級和奪權上動心思的副手。雜技團為選一個團長,鬧得人心向背,結果只得院長指定人選,他能舒舒服服在這個位子坐到退休,誰不羨慕。

岳少坤的身子又伸過來了些,看上去像要半跪下來似的。他斜在脖子上,偶爾閃現出一絲獰笑的誇張恭敬,令劉團感受到某種脅迫,很不舒服。

「劉團的心,我懂,但當年我搭進去的那可是……」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退。其他事,你自己上心吧。」岳少坤的話,如同一把刀架在他這一身肉上,堵住心口。劉團一口答應,生怕他再說下去。

「到時需要我做評委,儘管說,別的忙幫不上,看人,我還是很准的。」

臨走時,劉團重又閉上眼,半認真的給了句客套話。岳少坤收斂起滿足的笑意,打開門,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