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四)


文/常凱
 2014.07.21

隨著岳少坤牽頭的選拔賽進入正賽階段,有些微妙的苗頭,大家也都看得懂,近百名孩子,誰能入圍,是一回事。岳少坤的心思和眼光,是另外一回事。他兒子,本就是個眼睛不容沙子的小煞星,說白了就是祖師爺賞飯吃。先不論比旁人早入門,單就是站定在戲台九龍口的位置一亮相,灑脫而洗煉的腔韻,儼然就是一杆英氣逼人的霸王槍。隨著老師父越教越深,岳非在唱法上愈見考究,嗓子也亮起來,在對膛音、腦後音和口腔共鳴的掌控上,懂得用氣充實。天生的靈性就高出別人一等,學什麼都快,容易上道,再加上凝脂玉般透淨的肌膚,誰看了,都是愛一分,怕三分。以至於少有人能跟上他入戲後的節奏,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小演員搭戲。

不用誰開小灶,岳非在初賽時玩性大發,小試牛刀反串《擋馬》,「腳掏翎子」的絕活一亮,神態光彩照人,別人家孩子就只有當分母的命。誰又忍心自家小孩受這般委屈,忙完了業餘組的幾輪面試後,岳少坤開始準備親自篩選,除了從票友大賽真刀真槍殺出來的外地孩子,以及想學點硬貨的戲校生,團裡只剩不到一半人還能硬挺著,秦繪就站在這裡面。

秦繪演趙雲,腰腿功夫是演到家了,身段、把子和工架,氣度夠,颱風也正。他參賽的戲碼是《長阪坡》,琵琶式抱槍令人眼前一亮,大戰曹洪時以槍換刀,演到大刀站四將,一招一式,宛如鋼澆鐵鑄,見棱見角,絕不虛浮飄晃。但就是有股不該是他這個年紀演出來的凝重,而且少變化,除非一些老票和同行能看出點意思,旁人保不齊會笑話。梨園人管這號受懂行贊許的演員叫打內,因內行外行審美迥異,要受到一致認可才算你能成。關鍵是他別唱,一張嘴就能聽出缺乏調教。更可惜的是,若論演武戲比功夫,太多比他年歲大的戲校生,科班出身,從沒在身子骨上吃過虧。不要說《神亭嶺》裡太史慈的跨退耍劍穗、《蘆花蕩》中張飛的走邊,以及《四平山》裡的李元霸撚轉雙錘,就連山膀,趟馬,朝天蹬甚至雲手翻也不少見,人家按部就班,學的就是一個帥脆准,越玩越花。

團裡武戲上還能立得住的,越比越少,這裡秦繪歲數最大,岳非改演鬚生。之前雲盛蘭擔心兒子的名字會帶來麻煩,尤其是站在岳非身邊時。後來她發現這種想法純屬多餘,因為名義上岳團是他師父,可孩子太多,根本顧不上在這上面使么蛾子。而且小夥伴們聚精會神的都很緊張,除了點名時鬆鬆垮垮的笑話秦繪幾下,一入戲就沒人再記這任了。雲盛蘭更發現,岳少坤的兒子,簡直就是水中明月一般的焦點,和秦繪少有交集。況且,從後面的幾次分組授業和複試情況看,家長們都知道,副團長有意加快節奏,遴選幾個真能年少成名的「寇里紅」。他私下不再見任何人了,何主任傳話,到了拼真功夫的時候,怕被淘汰的就趕緊撤,這裡沒大鍋飯可吃,最後推出來的孩子不會超過十個,推得太多,等於一個沒推。

秦繪眼裡,京劇團是一個過於嘈雜且荒謬的世界,他不明白為什麼唱戲要勾臉。在他看來,這裡每一個人的面孔,都遠比用油彩勾勾畫畫的元寶臉和碎臉更有意思。他獨愛趙雲,最要緊的就是不論青年時期的武生,還是年老後掛髯口的文武鬚生,趙雲從來都不畫臉,這在萬紫千紅的京戲世界裡,反倒生出一種孤高的素美。去不去得成上海單說,只要能扛到決賽圈,站在虎坊橋的工人俱樂部的舞台上,那曾經是馬譚張裘連袂稱雄的根據地,在梨園人和戲迷心中,那是一段永難再現的偉大傳奇。父親會看到,他拉了半生琴才跨入的境界,自己也能進去。

決賽前的最後排演時,秦繪才因為要演一齣《鎮潭州》,才能和岳非搭戲,這是一出傳統的老生戲,岳非演最拿手的岳非,秦繪則扮演楊再興。雖然只是私下搭把手,但從岳非演武戲時逐漸收放自如的狀態看,兩人很快便達成了默契。

「這戲唱的可是岳飛收將,你個秦繪,戲裡戲外都跟我過不去。」下了台,岳少坤的兒子把平常衣裳穿戴好,忍不住揶揄著對方。

「我只是給你搭把手,回頭還是各演各的吧。」秦繪這話令岳非有些掛不住臉。

「還想著你的趙雲呢?」秦繪不點頭,也不搖頭,更沒有張嘴回答他。「你行,狀態保持的不錯。」

「你長靠武生有師父了麼。」決賽前一天,秦繪被何主任領進一間昏沉灰暗的琴房裡,劉榮正襟危坐,手裡不斷揉搓著一串小念珠,面前桌子上擺著一個搪瓷缸。他的嗓音很正經,但似乎總透出抹不掉的善意。
「沒有,我爸不讓。」

劉團沒再說話,他摘下左腕上一塊上海牌全鋼手錶,然後用手勢示意秦繪把腦袋伸過來。

「閉眼。」

秦繪照做。

哢哢嚓嚓的秒針走起來真好聽,還沒聽夠,就聽到劉團叫他睜眼。

「剛才哪邊響?」

秦繪懵了,光顧著好聽了,沒記著聲音的方向,他慌慌張間舉起左手。

劉團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又用手指甲輕敲幾下缸子。

「你爸現在還練琴麼。」現在聲音裡連僅有的善意也沒了,秦繪不知該怎麼回答,按理說父親一定是還在練,但他一次也沒讓自己聽過,點了頭,就說明他在偷聽。

「我剛才彈了幾下,你重新把節奏給我敲出來。」

「嗯?什麼?」他還沒反應過來,團長又給出了新指示,不過他只是在問自己,不等團長再說第二遍,他就按吩咐又敲了一遍。

劉團低垂著眼皮,好像是要考慮什麼,不再吭聲。秦繪不知所云的掰著指頭,他感覺劉團面色玉潤,白中透紅,而且看他的眼神,也沒外人傳的如刀片一般冷颼。當劉團再度撐開眼皮,俯身輕摸了摸秦繪的頭,然後請何主任進來帶他出去。

「再看看這孩子的工架嗎?底子還是不錯的。」

「不用了,我還有個會,明天的賽制和程式,你去問小岳吧。評委的人選,我都說了,其他事情,你按他的意思辦吧。」

團裡人都偷著傳,秦家夫婦天分那麼高,孩子卻是個登台啞巴。都說副團長中看不中用,人家兒子多提氣呀。起初雲盛蘭也沒往心裡去,但越傳越邪,說那個小岳非,透著一股靈勁兒,絕對是自雲先生以來,團裡培養出天資最高的好苗子,甚至足可比肩當年被擠走的倪燕。最關鍵是不怯場,人越多越來勁,雲盛蘭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一是給兒子掠陣,二是倒要親眼見識這小傢伙真上台後,是不是徒有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