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五)


文/常凱
2014.07.22

賽制趕到這時候,岳少坤自己能把控的地方已經不多,所有孩子,全看造化了。最後評委的人選,是劉團唯一要拿的譜,這個面子不能倔,但念了遍名單他又深吸一口氣。秦學忠赫然在列,他是團裡唯一擠進最後評委席的人,旁人都是從院裡和兄弟團專程請來的名家。岳少坤張羅到最後,連個遞話的人都沒有。更令他撓心的,是比賽後從巡演到戲校集訓,都要打著雲盛蘭的名號攬生源。「有這麼大角兒做招牌不用,你想幹嗎?她在院裡一句話,得獎孩子的出路全齊了,能為團裡省多少事?你跑斷腿家長也不認識你。」這是劉團的意思,比賽辦到最後,居然讓秦家人說了算,岳少坤咬定,這個胖子又在搞平衡之術的政治伎倆。

決賽階段的安排出來了,不知道誰的主意,讓參賽小演員自行組隊搭折子戲。岳少坤樂了,所有孩子裡,只有他兒子和秦繪彼此熟悉,一個院兒長大的,首先在默契上就勝了一分,加上評委裡一個秦學忠,另一位則是岳非的授業師父,勝算就更大了。他便立即定出了參賽戲目,讓二人趕緊磨合。

晚上吃飯時,雲盛蘭一手捂著腰,坐在棉絮沙發上,一手摸捋著兒子的頭髮,望著他。

「明天媽不去教課了,親自為你月台。」

「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吃飯時,秦繪毫無胃口,光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香菇菜心。「我演什麼,您平時都看過了。」

「台上和台下,那看的可不一樣,回頭報幕員一喊,岳非,秦繪,你可別急。」

「不會的,團裡已經交待按組報戲碼,你別跟孩子瞎說。」老秦實在聽不下去,插了一句嘴。「記好了,真正的角兒,從來不用講究事先排練,該怎麼演每個人自己心裡有數,到台上見真章,所以別聽旁人說,你們倆是一個團,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爸,我懂,這次如果我拿到名次,你能給我改個名字麼。」桌子在晃,老秦看過去,雲盛蘭整個人都愣住了,身子在不停的抖動,這是兒子長這麼大,第一次跟大人開這個口。

「明天你陪孩子去吧,過年前要搬到那套兩居室去,我進評委席前,先在家收拾東西。」秦學忠沒接這個任,朝妻子耳邊低語著。

秦繪報的是《火燒連營寨》裡的《趙雲救駕》選段,打快槍後趙雲困在眾將之下用掃頭獨挑千軍,這是最吃功夫的長靠戲。但這段的老生劉備完全是個背景搭子,岳非很吃虧。何主任提前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說是特意徵求了院裡老先生的意見,讓改唱《戰長沙》,岳非唱黃忠,秦繪唱關羽,兩個角色勢均力敵,問倆小孩有意見麼。秦繪想了想,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說聽主任安排吧,何主任很不高興,埋怨他這麼小年紀就知道拿板了。

「不唱趙雲你還不活了?」岳非戲路不僅寬,而且雜,什麼都願意唱,還都特別精,所以不管換什麼戲,都能輕裝上陣。

「先說好,如果是關羽,我只能對付著唱。」在後台聽場的時候,秦繪頭一次心裡不踏實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父親的注視中,登台獻唱。

「至於嘛,這次算我欠你的,早晚還你,總可以了吧。」

正式演出前,後台吵鬧而混濁,秦繪穿著母親特意托人做的一身藍緞面小長褂,躲在休息間,是當年父親候場時的座位。先進行的兒童組業餘賽開始時,兩側出將入相的門邊幕條裡,放了幾把盛滿冰塊的大鉛盆,下場後有老師趕上去為小孩子蘸去滿頰汗水,滿盆清水到最後全被油彩蘸白了。戲台犄角的兩處位置,放有一對直徑足達兩米的巨型電扇,來回來去的吹,一直沒消停過,不時發出震耳的律動。但開鑼前,他竟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手腳冰涼,全不見平日耍滑頭的鬼勁兒。兩隻腳不由自主的在往前邁,透過舞台光,他能望見青灰色的幕簾下,有無數顆粒灰塵在浮游。

小演員們正忙著在化妝間上彩妝,一個老師傅叫秦繪換好衣服,走到他身前勾紅臉,他總下意識的頷首躲開。岳非始終躲在一個單人間裡,碰不到面,秦繪旁邊坐著一個唱花旦的女孩,在上好妝的一張俏臉,緊緊裹貼住一綹綹頭髮,頭髮是先用篦子刮平,再梳理好,然後被榆樹皮熬制的膠水,黏貼在腦門至鬢角做「片子」,秦繪想想都感覺頭皮發麻。但女孩看到自己一張肥嘟嘟的小肉臉,經這麼一貼,反而顯瘦許多,人也精神了,她看上去很滿意。定好妝,她開始準備畫眉眼和口紅,然後到梳頭桌勒頭、插點翠頭面,當所有環節就緒後,這個小演員簡直和先前判若兩人,她項上仿佛頂有一座高貴爍亮的皇冠,亮麗照人。秦繪被要求將頭擺正,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劉團坐著岳少坤安排的子彈頭轎車過來坐陣,特意趕到後台給小演員打氣,看著他們紛紛忙亂中扒靴子、套布襪、換彩褲、穿福字履,就講起當年團裡拉幕盲考的事情,說其實那幾塊料的師父是誰,一上弦他就能聽出來,當初他們還都蒙在鼓裡,緊張兮兮的,大家就笑,岳少坤在旁邊聽了很不自然。

《定軍山》《擊鼓罵曹》和《轅門斬子》,都是難度最大的硬戲,隨著前面幾對戲校的孩子唱完一下台,評委也被陸續帶進狀態。秦學忠因為被排在最後一個打分,先前登台的學員他又一個也不認識,所以就把心思全放在演出上了。他感覺這一輩孩子,都像流水線作業上的組裝零件,細枝末節,纖毫畢現,根本談不上缺點。但要說有誰能打動他,能令在座評委高看一眼的,半個也沒有。所以半場坐下來,他竟有點走神,尋思著戲校的孩子,原來全靠走量,真叫起真兒來,誰也壓不住台。這時觀眾席有人說就等著看小岳非登場了,老秦朝幕簾後的水牌子方向望過去,想起就要見識兒子演的關羽,心裡竟不由的咚咚蹦了兩下。主持人一報幕,包括雲盛蘭在內,所有人都安靜了。誰都清楚,對一個小演員,這種場面的壓力有多大。

須臾間,岳非忽然挑簾走出上場門,踱步而出,神氣充盈,一臉老成,光這一上場先邁左腿,三步後一個小墊步,不僅滿腿著地,而且跟步緊湊。最後亮相時,眉眼間既自然舒展,又凝神節氣,活脫一個久經沙場的老黃忠。開頭一句「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後,雲盛蘭當即在台下倒吸了一口涼氣。旁座有內行的立刻摩挲著手,連聲稱奇,「掛味兒,傳神!」再見小傢伙一身香色蟒,背紮四面靠旗,唱作貫穿,演到刀下場,不僅打出身段,架勢,而且大刀花舞得收放自如,眼睛有戲。忽的節奏放緩,轉身後一直緊盯刀頭,這時樂隊給了個急急風的長調門,他竟懂得隨之應變。當聽到他唱到「威名鎮守在長沙」時,剛脆洪亮,字頭還有彈勁。在難度最大的拉弓上,岳非紮著靠,肩腰腿把勁使到一處,順著靠旗的勁走,形似一陣風,很多老演員都拿不准這個意思,致使靠旗亂抖。但台上一個小孩子,竟能做到協調幅度,維護整體,讓鬍子、跨腿一氣呵成,該動的動,不該動的絕不動,韻味融在變奏中,既合戲情,又合戲理。

一陣西皮二六板過來,秦繪踩著一雙綠緞虎頭靴,評委馬上要聽緊接的那段經典唱詞「黃忠老兒聽端詳,某大哥堂堂帝王相,當今皇叔天下揚。某三弟翼德猛勇將,大吼一聲斷橋樑。某四弟子龍常山將……」慢了,沒跟上板,秦學忠用右手抹了一把臉,他看見旁邊已經有評委在紙上正記著什麼。秦繪的工架是真穩,但唱的怎麼樣,他也明白用不著過於上心,今天能親眼瞅著只會演趙雲的兒子站到現在,他早就知足了。

這時只見秦繪側身內向,半邊臉朝向舞台週邊,二人舉刀拉開架勢後,岳非便用力把刀往裡側壓,別住秦繪的刀,這一勁頭使的相當猛。老秦眉毛一挑,瞬間的此消彼長,被他看出來,這是在過去兩人的合練中所沒有過的。他把頭轉向另一端的評委席,岳非那個老師父正一臉肅然的盯著舞台,看起來他對這個動作細節非常滿意。秦繪的刀已經很低了,再往下壓到一定程度時,他輕微不規則的用了一下顫力,暗示要還擊了,接著反手把岳非的刀從台的內側反壓過來,此時兩人的刀頭同時朝外,臉也面向觀眾。岳非眼見招架不住,這時,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戲就要被逼出來了,只見岳非兩腿發顫,虛晃中使了一個踉蹌,仿若力不從心,險從馬背上跌了下來。轉瞬間,岳非從臉到身上,包括靠旗、髯口和手中大刀,全身顫抖起來,表情和邊式煞是好看。台下有人看到這時,開始叫好,岳少坤在場邊朝裡面安排好的一個師弟使眼色,讓對方把氣氛帶起來。何主任站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第一排的劉團作何反應。「岳團,你兒子成了。」她還記得,當年頭一次聽秦學忠拉琴時,劉榮和現在的狀態一模一樣。

看到這時,雲盛蘭下意識的用手緊緊捂住嘴,周身微微發顫,兩腿不由自主的打晃。旁邊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即便用眉頭極力擰死,淚水仍止不住滑出眼眶。這一瞬間,只被坐在評委席的老秦注意到。為避免掛不住臉面,沒等宣佈名次,她就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