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六)


文/常凱
2014.07.23

後來團裡有人說,其實所謂「京劇小神童」,就是岳少坤給兒子一個人插的大旗,沒別人什麼份兒。全部比賽結束後,岳非被推舉為演員代表,領頭謝幕,站到台口接受戲迷的歡呼與喝彩。當他鞠完躬起身後,想伸手去叫秦繪,把自己的搭檔一起拉過來時,有人湧上戲台,將岳非摟了過去,混亂與嘈雜中,整個檯面甚至被大批成年人圍攏成一片。不過這些雲盛蘭沒聽見,直到秦學忠把兒子從工人俱樂部裡帶回家,她還趴在客廳沙發上沒哭完。後背伴隨著嗚咽聲響,身枝亂顫,像是喝醉了酒。因為就要搬家,周圍的傢俱和鍋碗瓢盆,淩亂的胡搭亂放著,將她圍裹起來。秦繪不明白只是一場演出,母親到底在哭什麼,他是頭一回在家裡見她哭,比起她在外面教戲時的哭腔,如割心一樣真切,但難聽多了。

秦學忠把衣架挪開,騰出一條窄道,關上門就把兒子往裡屋領。

「我媽怎麼了。」

他還是沒回答兒子,但能看得出,他這次至少是在想著怎麼回答。

「爸,給我改個名字吧。」

「你媽活這麼大,這算剛從戲裡分出來,不想將來像她這樣,就等你有能耐,自己給自己改吧。」

這一晚,全家誰也沒提剛剛結束的決賽,窗外寒涼的濕氣透過牆皮磚縫,唰唰地往屋裡冒,高大的梧桐樹褪變成一道黑漆漆的裂縫,上空是幽藍且透徹的星夜,樓裡很少還有住家開著燈火。秦學忠獨自繼續收拾屋子,盡可能的把所有琴譜、磁帶、教材,以及戲服和道具都分門別類歸置好。他沒想再開燈打擾她,剛好燈也都被收進編織袋了。月色下,他弓下腰,動作遲緩,乏力,像是一口氣被泄出來,沒地方找補,地上散亂的零碎玩意被當破爛一樣挑挑揀揀。秦繪每多看他一眼,就更不敢肯定自己是他親兒子。也不願接近母親,就站在屋裡的最深處,靠著牆,看著眼前這心涼的一幕。

「馬上就要到搬到新家了。」他輕輕地碎碎念著,努力睜著疲累的黑亮眼仁。

很早,雲盛蘭就換上了一件紫色亞麻西裝,裡面還套著織有淺色亮片花紋的羊絨衫,頭髮紮起來,一個人,梳妝俐落的站在樓道邊。陽光透過東面的玻璃,折射在她肩頭,乍看上去,像是在她身後佇豎了一枝挺拔而斑斕的花朵。往來的師兄弟見她氣色不錯,客氣的點個頭,都不再提昨天的事,甚至連去上海的名單也沒傳進她耳朵裡。但她能看出來,團裡正醞釀著喜氣騰騰的氛圍,不是因為要過年了,而是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股勁兒,她說不上來,也沒力氣深琢磨,總之似曾相識吧。

秦學忠還在屋裡,倒騰一晚上,幾塊修琴剩下的邊角料,被他又撿了回來,用一塊絲綿方布包好,說畢竟是好竹子,能留就留著。能扔的東西,越撿越少,甚至連調味盒都原封不動準備搬走,最後就收拾出半袋子廢報紙。出門前,他特意囑咐兒子老實看家,等收廢品的一進院,把這袋子遞過去就好。話沒說完,雲盛蘭就催他快走,當母親親昵的探頭看進來時,秦繪沉默中,下意識避開她的眼神。
「我兒子長大了,懂事,你別老絮叨他,快走吧。」

老秦給出的名次究竟都有誰,絕口不提,她也不想問,但以昨天她看到的,小岳非拿頭名是板上釘釘的事,太出彩了,甚至有些炫目。而他們的兒子則是中規中矩,甚至還在唱工上有硬傷,以昨晚其他戲校生的整體水準丈量,秦繪僅是中下等。評委不會管你演的是不是趙雲,而以老秦的脾氣,加上有意無意的需要避嫌,她料想前十名不會有他。以岳少坤的戰略眼光,他必定會瞄準這些小孩的市場價值和可帶來的現實收益,接下來各種名目的少兒演出團准少不了。而以秦家夫妻對自己孩子的瞭解,他們當然不願意秦繪被過早捲入急功近利的走穴圈子裡。同時巡演結束後會有大批孩子被分到她的班裡,以她這個年歲,不用拎著教鞭直接面對自己的兒子,未嘗不是件一好事。想到這時,雲盛蘭的心裡反倒鬆快了許多。

夫妻倆想把這間一居室留給一個剛領證的師妹,所以跟何主任約好,去她那交鑰匙。秦學忠總感覺不對勁,卻也來不及細想。妻子的心思是,眼下團裡分房緊張,像他們這樣一家占兩套的絕無僅有,空著一間沒人住,早晚被讓給別人。之所以這事擱到現在,那是因為岳非歲數還小,誰也不敢動,看這丫頭現在的勢頭,想必從上海回來後,姓何的就會找上門說房子的事。她寧肯主動把房子送給師妹,也不能白便宜岳家人,這才是她雲盛蘭辦的事。但問題是姓何的總說這個師妹資歷尚淺,不趕著談這個,可人家著急結婚,過這陣子誰還領你的好?雲盛蘭一口咬定,何主任是在跟自己磨洋工。平時暗地裡吃個啞巴虧倒也算了,今天這個板,她跟這幫人叫定了。所以她不僅要叫上秦學忠,還把師妹一家人都約好去交鑰匙。

後來老秦還是沒進門,他站在大院的空場上等,今天的陽光格外晃眼,照的眼睛竟有些恍惚。他點了一顆煙,架起胳膊,看著收廢品的把車推到遠處自己家樓下。秦繪在三層伸出腦袋招呼那人上樓,然後朝他這邊望了一眼,小圓腦袋像枚硬幣般閃亮。對視那一刻,父子二人似乎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疏遠感,甚至令彼此感到陌生,不知道對方此時看向自己,在想什麼。指尖上冒出稀薄的煙流,很快消融進冬日的晴空中,在平靜中凝視這座大院,容他回念的工夫不多。雲盛蘭身姿綽約的朝這邊走來,直到她一把挽住他胳膊,滿滿的佔據了視線。他還在努力想記起她最初的樣子,但總會越想越模糊。

「都辦妥了,我上樓叫兒子,外面吃吧。」她故作嬌嗔著伸出丰韻的臀部,秦學忠拉住她的手,笑著搖了搖頭。
「一起上去吧。」

上樓梯的時候,趁中午師兄弟都出去吃飯,她始終緊緊拉著他的手走到三層,在空蕩蕩的通道裡,他勸她別跟何主任鬧的太僵,團裡對咱不薄。說到這他稍用力的攥了一下那纖滑的手面,又講,其實生活待咱不薄。

在劇團,有很多登峰造極的段子,比如一唱馬派諸葛亮的鬚生,演完「群借華」,在等《借東風》時回後台歇腳,提著茶壺,把髯口掛在玉帶上,跟人聊昨晚的牌局。正興頭上,場督開始催,這人原地轉磨找髯口,死活找不見,隨手從帽箱抄一個就上台。結果觀眾一看,這人身上掛倆髯口,嘴上一個腰口一個,串在一起跟掛麵似的,「嘩」的都樂出眼淚了。還有一跑龍套的,頭天去網吧刷夜,回來直接上台扮大鎧站殿,正迷迷瞪瞪要睡不睡時,就聽角兒「啪」一拍醒目,他「?當」就坐地上了。還有的老鼓師特別壞,走馬鑼鼓後不讓琴師進。不過再經典的段子,都會被新段子所替代,眼下在私下被廣為傳誦的,則是岳團長如今又找回老相好,要再唱一齣《馬前潑水》。這件事被傳進雲盛蘭的耳朵裡,那股原始而粗糙的生動和樂子,很快就被笑沒了,越傳下去,就越苦,仿佛誰都把這件事,在自己心裡走了一遍,那滋味,很難說。後來大家意識到,老秦如同他們每個人一樣,只不過把最苦的那條路給走到頭了,就沒人再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