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七)


文/常凱
2014.07.24

事實是岳少坤的確單獨找過雲盛蘭,現在的她已經習慣了天一亮,睜眼就去院裡的戲校辦公,躲清靜。有一陣她還總讓老秦中午給自己送飯,但隨著教學工作的深入,已經全然顧不上其他許多事情。雲盛蘭以前教的多是成年組學生,本身已積累了一定基礎和相當豐富的舞台經驗,她的任務,更多的時候像一個領隊,在專業上無非是指點學生對道具的使用,包括在武戲中如何吸收各類門派的武術動作,從而在技術上加以創新。

劉團和岳少坤這次「捧神童」的計畫,其實是給自己出了個難題,她對如何教導這一年齡段的學生,經驗並不夠多,更何況像小岳非這種已經拜了師的,她本身能起到的作用其實非常有限。所以當前夫找上門來時,她很不樂意,劉團是什麼意思,兩人都懂,他往辦公室裡一坐,話也撂的明白,「絕沒有在劇團搞一家獨大的意思」。

雲盛蘭透過旁邊的玻璃鐵窗,發現一輛奧迪轎車正沿著戲校操場的白線停好,岳少坤恭敬的笑臉顯得生硬而刻意,就像手頭正在批改的作業一樣難看,她還沒想過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我把話挑明瞭吧,岳非現在的演出行程排的很滿,何主任為他拿到不少去機關部門表演的機會,但他總要在履歷上鍍一層金的,我們做家長的,不就是天生給孩子擦屁股嗎?雲先生你的名號能到今天還叫得那麼響,有咱團裡的功勞,岳非能進你的班,我臉上自然也有光。」岳少坤說完後頓了一頓,掂量著該不該再講下去。「就算不念你我往日夫妻一場,只是看在我和老秦這麼多年兄弟的薄面上,請你關照關照這孩子吧。」

和秦學忠過這麼多年日子,雲盛蘭只學到一樣本事,耳根子軟。她儘量不去看岳少坤哪怕一眼,他的歪脖、大背頭和短駁頭四粒扣西裝,令她由心底裡生厭。但光這麼耗著也不是辦法,況且既然岳非到了上學的年齡,作為團裡的明日之星,進她的班照顧照顧,本是人之常情。今天岳少坤肯親自來託付託付,算是把心用到了,任憑大人之間怎樣瓜葛,都不該波及到孩子。可每當她轉念一想,自己兒子的學校還沒落實到地方,就要先給岳非的前途許下承諾,她憑什麼?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置身其中,放不開手腳,我在團裡開展很多工作,跟你也是一個處境。」岳少坤見她面露難色,又開始自說自話起來。「這話只是咱倆說,團裡那麼多共建學校,你隨便挑,出錢出力,我沒有二話。但你也清楚,那麼多師兄弟,都有孩子,我幫了這個,下一個,幫誰不幫誰?沒錯,秦繪是我徒弟,我虧待不了他。可我這副團長做這麼多年,一路下來,哪一步缺人幫襯了?誰跟我不是沾親帶故的?但就有一點我敢跟你打包票,但凡跟我合作過的,誰也沒少拿好處。」

那輛奧迪車在操場裡按了兩聲喇叭,是在催促,更像是威脅,誰坐在車裡,有這麼大膽子,又如此不識趣,雲盛蘭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幾分,於是露出一絲淺笑。

在他們這一輩的男人看來,雲盛蘭絕對是個獨一無二的美人,即便是這個歲數,面對面坐在一起,岳少坤也難免不會動心。他很滿意自己曾一嘗雲先生的溫柔,這是團裡多少琴師幹一輩子都不敢奢求的成就。結婚那麼多年,一臉僵硬的雲盛蘭,岳少坤見過,而且她越拉臉子,他心裡就越有譜,突然見前妻冷不丁這麼一笑,副團長心裡反而沒底了。自從分開後他們再沒有單獨打交道的機會,做夫妻的那幾年,雲盛蘭使起手腕來,那條寒徹骨髓的絕路,要遠比當年在舞台上更令人求生無門。那兩聲喇叭也把他驚了一跳,見雲盛蘭有意要開口表態,岳少坤趕緊搶先又再講下去。

「年輕時,任誰也免不了幾番胡鬧,但摸著良心說,我待你們秦家不薄。過往的事情我就不提了,這次去上海的演出很成功,我覺得很有必要接著牽頭組織『京城戲校娃娃戲』,打造京劇演出市場上的系列名牌,我甚至已經囑咐小何接受香港、台北和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演出了。這之前還要趕在暑假的尾巴,辦一屆『雙休日少兒京劇百場演出』,多整幾出科班戲,少不得要多勞煩你合作。」窗外起風了,吹在岳少坤這邊一臉沙子,他有點起急。「我只求一點,讓咱兒子能跟戲校,妥妥當當讀上幾年書,拿個文憑,別拖他後腿。」

說到「咱兒子」,雲盛蘭更噁心了,這是他一貫趨炎附勢的伎倆。就連岳少坤也沒想到自己今天會把話講的這麼丟身份,直到他臉色蠟黃的跟她道一生「雲老師,那我先走了。」時,對方也沒扭頭多看自己一眼,應付這個女人,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打點些意思,但身為副團長,肯把話遞到這個程度,誰都清楚分量有多重。

雲盛蘭一整天都沒能靜下心寫出一頁教案,前夫的來訪,令她想起那令人亢奮卻又不堪細想的幾年日子,每當這個男人出現在身邊,她都無法預想自己,會升騰出多少匪夷所思的欲念。有時雲盛蘭甚至不敢深究,當年的那些荒唐事竟然全出自她在上一段婚姻時的手筆,更令她難以判定的是,自己骨子裡陰冷的那一面,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僅僅遇到岳少坤才發酵而出,雲盛蘭不得而知,她也不願深想。

其實雲盛蘭在戲校看到的情況,甚至還比不上團裡,近幾年往這送的孩子,心勁兒早不像昔年那般單純、果敢,連家長再到孩子,心思都很複雜。很多都是文化課跟不上的,來這裡找一個就業途徑,很多小孩下了課嘻嘻呵呵找網吧的,多了去。再加上都是獨生子女,罵不得,更碰不得,而且戲校生和別的學校一樣,沒有包分配一說,將來都是自謀出路,很多孩子畢業後十有八九改行轉專業,凡是走她後門的,都是希望能進專業院團,就是花個十萬八萬也不覺得冤。對此她早沒了前幾年的志氣,也是跟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其實不用岳少坤親自跑這一趟,她也會正眼看待小岳非,幾十年沒碰上的好苗子,說實話,誰教就是誰的福氣。

壞就壞在,岳少坤這麼一搞,招來不少湊熱鬧的家長,想出名,圖清閒,拿著招生簡章就紮進來要試試孩子有沒有當明星的命,弄的她成天跟鑒寶師一樣,沖著眾多根本不是戲料兒的孩子幹沒轍,生也生不出氣,活活能把人憋死。

岳少坤走到哪裡,都註定是人中龍鳳的胚子,戲校生裡能跟他在台上叫板的寥寥無幾,秦繪又一時考進不來,他自然也丟掉了幾分興致。只等著何主任一吩咐哪有演出,隨時拎包走,她對外幫岳非角逐央視舉辦的全國京劇大賽,又安排各種訪問節目和公益活動。對內,也緊鑼密鼓的為這個角兒在長安大戲院上的專場演出,挑選樂隊班底,而岳少坤也在為擴建劇團大院的項目忙得不亦樂乎。

雲盛蘭不是沒拉下過老臉,求下海早,做穴頭的師兄,帶兒子出去演出,就算見見世面。師兄連東西都沒收,說「多一張嘴,少一份錢。」人家就差沒直說,你這孩子去了也是搗亂。更讓雲盛蘭急紅眼的是,全團唯一一個直接落實編制的指標,就勻給了岳非,而且居然是因為秦學忠在力保這個孩子。雲盛蘭為這件事跟她男人足足打了三夜,老秦一個字也不多解釋,後來她自己也覺得越鬧越沒道理,誰讓不爭氣的是自己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