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八)


文/常凱
2014.07.25

秦繪除了偶爾練練拳腳,就是和幾個彈月琴的,整日在院南牆邊水泥砌起的高台上鬥地主,聽他們說今後這個院子不僅地磚重新翻修,說不定還要拆哪棟樓。還說現在團裡人心浮動,都飄的很,整天都尋思怎麼到外面掙錢,而且姓何的要搞人事改革,到他們剛要畢業留關係的這一屆,一律先是實習身份,再簽合同,像以前那種終身正式,熬年頭評職稱、分房的事,沒戲了。據說岳團發話了,演員指標還要往下砍,一個行當養活不了幾張嘴。眼下劇團比的就是誰最一專多能,那才吃香。據說有人專練趕場這一環上出彩,上《荀灌娘》,先來旦角,再是武生,後又照來女兒身,頭上片子得貼兩次,頭飾、彩褲、彩鞋隨時換,要三四個師妹伺候才行。有位老角兒演《蘇武牧羊》,由蟒袍玉帶的文臣,立即換牧羊老生,從頭到腳大,扒靴子,穿布襪,換福字履都在須臾之間。

但這些人都趕不上秦繪的記錄,一上年紀,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戲服和道具,有一種天然的感覺,虎字紋、團花箭衣或者大靠,各種行頭都被他細針密縷的敏銳悟性,分個清楚。他是團裡唯一能做到演《長阪坡•漢津口》時,獨自由趙雲變關羽,頭盔、戲服、褲襪、厚底靴不僅全換,還要把趙雲的俊臉洗掉,再勾關公紅臉,全部時間,不出五分鐘,甚至還能在後台擠出一句西皮導板。這段子被岳非聽說了,每次演出回團裡,都要求他施展一番開開眼,他也不慍不惱,頂多甩出一句「這種本事都是給逼出來的,要不就滾蛋。」然後盤腿一坐,開始跟眾人在地上打牌。

眼見著各人的距離越拉越大,岳非不演出的時候,就進戲校上課。雲盛蘭聽說岳少坤為了能把秦繪也補進戲校,著實出了不少血,她瞞住了老秦,一門心思把岳非在戲校的學習給安排妥善。她也想不明白,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如此淺顯的道理,當初怎麼就想不明白?岳非每次重回大院兒裡時,就怕被兄弟們冷落,他習慣了走到哪兒,都有人前呼後擁圍在身邊,能照顧到誰,他心裡也美。所以去哪兒演出,都忘不掉帶來一堆當地特產和進口煙酒。然後就開始數落戲校裡那些外行有多不懂規矩,敗壞名聲,起初大家還新鮮一陣,能熱乎到一塊,日子隔的久了,誰都知道該為飯碗發愁,岳非再說什麼,聽聽也就聽聽,少見誰再跟著瞎激動了。

所以在這麼複雜的節骨眼上,當秦繪聽說自己有機會進戲校再混兩三年時,岳非比他還高興,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這種高興似乎被抹上了一層詭異的亮色。那是高興嗎?人太多,都比著在歡騰,但這跟他們有何關係?以岳非為最,他甚至要把情緒故意調高,蓋過周圍的人。有那麼一瞬間,秦繪甚至看不懂,他到底是喜是悲,那比戲裡的諸葛亮還難看透。

所以在秦繪接到面試通知書的當天下午,岳非說不如我們也去泡網吧,有人附和著說,還能再去附近的歌廳看看。岳非說難得大家又湊在一起,不如咱們就撒開花耍這一回。秦繪覺得不大合適,習武之人,從沒想過去這種地方,打小學戲的他們,更不知道該怎麼融進這類場合。

「習武?你還練拳嗎?」岳非似笑非笑的沖著秦繪問,他搖了搖頭。「還是的,你打我兩拳看看?我請客,都給我走!」

秦繪總感覺那天的岳非,有幾分陌生,甚至是那種落寞的狂放,他也說不好,因為戲裡從來沒有這號人。

那間網吧距離劇團有點遠,一路上秦繪總在最後磨蹭,以至於岳非時不時回頭招呼他,才能跟得上隊伍。夕陽正打算落入前方的街口歇歇腳,他把腳抬進區總工會樓前的柵欄裡,鬆開鞋帶後,又綁起來緊一緊。於是岳非又回過身來催他,師兄弟們站在遠處,瞧了瞧,又繼續往前趕。秦繪抬了抬手,示意馬上就好,兩人重又走回路上。

越走,就越不想走,秦繪看到岳非的步伐並不快,明顯是在等他,但他又偏偏走的更慢,兩人遲遲搭不到一起。當他以為對方會不耐煩的加快速度時,但見岳非做了一個高伸腿,亮靴底的動作,然後以腰為中軸,四肢協調動作,慢抬快落,快慢有致,買邁起了晚年諸葛亮的四方步。

秦繪站在原地,不想樂,但是沒管住自己。岳非兩手輕微別在身後,轉過來看他,然後也笑了。

「上一次,沒唱成《鳳鳴關》,可惜到現在。」岳非的聲音不大,秦繪往前上了幾步,才能聽的清楚。「在外地,同台搭了不少人,名氣高過我的孩子也有,但很難卯上那個勁,不過癮。能看出來麼,我在等你。終有一天,你的趙雲,我的孔明。」

秦繪聽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岳非比自己還著急,就跟著點了點頭。然後被他將衣領一拽,跟著匆匆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