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九)


文/常凱
2014.07.28

那間網吧是由一家飯館倉庫改建出來的,外面掛著一層塗抹不勻的集裝箱漆。屁股大點的鐵門,撅向當街。脆弱的牆皮上方探出一塊方形油煙機風扇,被沉厚的垢膩和毛絮完全堵住,站在門口便能聞到一股濃郁的油碾子味。滯留在這間矮房裡的,大多是在附近一帶混的老炮和學生。劈劈啪啪的敲打聲中,網管告訴岳非,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輪到他們。刮了一陣風風後,散亂的煙灰和一股汗腳發酵出的惡臭,迎面撲鼻。秦繪本來也沒心思玩,就想不如出去等一等也好,但岳非卻站著不肯走。

「網管,拿個火機給我。」把角處,一個四方臉的高個子朝前台喊了一句,能聽出來,嗓子很壯。

「你讓他們,給我滾蛋。」岳非用指尖在網管的肩膀上戳了戳,按住對方,不讓出來。

秦繪驚了,他發現自己周圍的師兄們,開始逐漸向岳非身邊聚攏。

「戲校的住宿生,在這片兒混的挺猖,甭搭理他們。」有個歲數大點的揪住岳非,「你們不是一起演出剛回來麼,以後免不了還要同台,現在翻臉不值當。」

「沒有以後了。」岳非甩開師兄,徑直朝網吧角落裡走過去,掃了一眼旁邊坐著的幾個人,然後用腳蹬了一下四方臉的椅子腿。

「喲,這不是小老頭兒嗎?」四方臉不再對電腦裡的遊戲畫面感興趣,他站起來,一臉獰笑的故意挑逗岳非,因為嘴叉子咧的過大,秦繪看到吐沫星子明顯濺在岳非臉上,雙方的人也開始來回打量著彼此。

「怎麼著哥們兒,有什麼跟我過不去的?」那人的兩隻手握住腰間,彰顯出一副寬厚的肩膀,一看就知道有練過的底子。他是朝天鼻,鼻樑短小,說起話總令人擔心鼻涕會不自覺的流下來。「別怪兄弟們不會伺候,你自己不長眼睛,《斬顏良》《單刀會》《走麥城》,麒派的紅生戲你會唱,餘派的《烏盆記》你會唱,就連我們裘派花臉的《淮河營》你他媽也會唱,那你自己唱吧。你爸不是誇你腔圓字正,見稜見角,還會巧用腦後音嘛,我們沒你能。既然你爸是劉邦,他拿你當成鎮淮南的厲王劉長,那你們父子倆自己拉琴自己唱吧。我們也好見識見識你那雲遮月的看家本事,唱詞裡怎麼講來著,『這也是你耍奸猾自己的報應』。」

秦繪手裡都攥出汗了,這是他頭一次看到有這麼當面羞辱同行的,他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明白,那些戲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岳非是背向自己,看不到他的臉,但身子明顯比最開始僵直了許多,秦繪估麼著不會就這麼算了。

「讓我滾蛋?」四方臉繼續不依不饒的。「你甭這麼看我,哥們不進你爸那個團,照樣唱角兒,但是只要我在,你他媽就別登台,登台就出事兒,上回算輕的,下次還有舞台事故等著你,不唱就餓死你。」

「你叫人去吧,現在動手別說是我欺負你。」岳非很冷靜,他把頭緩慢低了下來,摸了摸腦門,然後轉身就走回來了。

「行,孫子,你給我五分鐘。」四方臉的人不過三五個,真幹起來他當然吃虧。「你回劇團是吧,20分鐘後,6點20,咱們自新路東見吧。」

岳非沒搭理他,也沒跟秦繪他們說什麼,只是獨自默默地走出了那間矮房,看上去有些灰頭土臉的。

「他們有點兒太狂了。」折回劇團的路上,岳非一個人頂在最前面,直到大門口了他才蹦出這麼一句話。這時候已經過去15分鐘,不可能再叫道更多的人了,師兄弟幾個,現在抽身還來得及,但摸不清那個四方臉能搞多大的動靜,就這麼認慫了,丟人。

「你事先知道他們在吧,為什麼非要招惹那幫人?」秦繪問了一句大家都想知道,卻不好意思直說的話。既然他先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眾人決定跟著秦繪走。「你要不要進去?」

岳非緊擰著額頭,顯然他斷不出個主意,任憑一幫人晾在原地,這令他看起來更顯出幾分老氣。

「真在這兒等著人家打上來?」秦繪又問。

在街南面的龍泉胡同裡,一棟灰色簡易樓的最底層,是岳少坤為他兒子將來結婚,單買的一套一居室。這幫人先趁機躲了進來,秦繪說等時間一到,探清虛實,再做打算不吃。屋子很小,縱滿了人,站不下的就躲在小土院裡。岳非總跑演出,就結實了給旅行社開大巴的一個司機,平日就貓在建國門箭樓城牆底下,盯場子看車。也算是半個黑導遊,他這時才想起打電話給對方,那邊答應能叫二十幾個東北人過來。

光線很暗,岳非把手伸進床鋪下,脖子卡在床沿上,拼命在搆著什麼。秦繪總在向街邊張望著什麼,他什麼也看不到。再次回頭間,岳非抄出了一個鋁盆裡,上面斜放著一把曲線玲瓏的鯊魚砍,他很費勁的直起身,自己也瞅了瞅手裡端著的東西,眾目睽睽下,把它遞給了秦繪,在場的人誰也沒說話。一陣沉默後,岳非又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六點半了。

這時候,沒人敢往街上走,哪怕是溜達一圈,探探風聲,沒人敢。岳非支好一把帶著棕色條紋的折疊椅,把胳膊搭在方桌上,兩隻手指不斷掐著指甲,他開始為之前的魯莽感到不安。

「今天不出這口氣,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你們先守在這裡,我出去看一看,在網吧我站的最遠,應該沒人能認出我。」秦繪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完就把鯊魚砍別在褲腰裡,換了一身衣服,岳非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你不是想唱《鳳鳴關》嗎,你是諸葛亮,我就是你的趙雲,不用學戲裡那般激我,你伐魏,我斬敵。「主公且把心放定,為臣能擋百萬兵。」

唱完這句,他沒容岳非多說一個字,錯身繞開擠在屋裡的人,扭頭就往院外走,溜達到街角看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