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一)


文/洪茲盈
2014.08.04

一、跳橋者

「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那時我腦子裡就只有死了。我曾想過一百種死的方法,喝農藥、上吊或是請人將我勒死,但我還是擔心著我的家人,要是我死在那屋子裡,那房子就賣不出去了。欠債這種事能怪誰呢?怪我自己吧!如果能再給我一筆錢,我也許還能把輸掉的贏回來。但現在不行了,我就只剩那個遮風避雨的爛鐵皮屋子,雖然賣不了幾個錢,用來讓妻小跑路應該還是夠的。

左思右想了好幾天都沒法子。可能也是機緣吧,那日我做工累了,在路邊休息時聽見旁邊兩個人的談話,他們說在某座山上有個自殺橋,河水湍急橋又高,人們到那去只要心一橫,噗通一聲很快就了結了。那兩人還互相打趣說你要去嗎?誰要去啊你去吧?他們這樣開著玩笑,一定沒想到一旁的我在心底默默舉起了手說:我要去。

接連幾天做工都吃白煮蛋,省下便當錢,決定好一日,早上仍跟老婆說我做工去了。其實我往車站去,買了最便宜的火車票,估計得花四個小時才能到達。一路上心情沉重,火車慢,慢得把我的痛苦拉得好長,好像頭伸在那但刀一直不砍下來那樣。我的腦中一直想著我才七歲的兒子,有時候想想老婆(雖然是相親來的,但這些年了相處也有了感情,她也吃了不少苦)。想起他們,覺得自己真是不負責任,但很快又安慰自己若是不負責任就不用這麼麻煩大老遠跑下來了。

想著想著,忍不住後悔了起來。後悔又能怎樣呢?火車還是矇著頭往前開,又慢又大聲。

到站後我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兒走,便在車站站了一會兒,遇見一群登山客,我問他們是不是要去爬什麼什麼山?他們說是。我又問能否讓我搭便車我想上山找朋友。

『你朋友不來接你嗎?』其中一個說。

『本來說好的了,但打他家裡電話又沒人接,我很擔心呀。』我一邊說著一邊把眉頭都揪起來了,後來他們好心挪了個位子讓我擠上車,我一路看著窗外,全是綠油油的田,天空藍得沒有一片雲,我想,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的風景了,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帶老婆孩子一起來,我的意思是,像別人那樣全家到郊外去玩呀拍拍照什麼的,不是全家一起尋死的意思,那樣會遭雷劈吧。

『大叔你要去哪呀?』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那橋在哪,只說直直開吧,還沒到。

從登山客的言談之中我聽出了現在要去的地方其實是兩座山,一座對外銜接道路,一座在裡面,上面有個美如仙境的湖泊,而他們的目的地就是那裡。聽到美如仙境我就遲疑了,我這輩子還沒看過美如仙境的湖泊,每天看的都是黑壓壓的下水道,如果能在死前看上一眼,那也許可以死得更暢快一些。

我問他們是否能也帶我上去看看,他們笑著說:『大叔別開玩笑了,你什麼裝備都沒有怎麼上去?何況你不是很擔心你朋友嗎?』

我也只好點點頭說:『是啊是啊,我也是說說的。』

命運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給我甜頭吃呢?真是蠢蛋。

山路顛簸,路又窄小,登山客們為了趕在日頭落下前登上內山,油門踩足了左轉右拐,好幾次我幾乎以為車輪就要滑出車道,而我們將連人帶車地滾下山了,手心冒汗地在褲子上擦了好幾回。說也好笑,我不正是來自殺的嗎?怎麼還怕死呢?

車子不知打了第幾個彎,終於看見一座水泥橋出現在眼前。

『要進入內山了嗎?』我問。他們說是呀,他們指著山頂說,美麗的湖泊就在那裡。我說:『不如在橋邊放我下來吧,我朋友家就在橋附近,那兒雜草多,路難走,車也開不進去,到這兒我就知道怎麼走了,可以嗎?』

我一面道謝一面下了車,向他們揮揮手目送他們開往橋的另一端,心想若有來世請讓我報答你們吧!

終於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走向橋。這橋不短,花了幾分鐘才走到橋中間,橋看起來很新,應該最近才整修翻新過,我自己是做土水的,一看就知道。

其實我一邊走還一邊在想要不要調頭回去,這邊偶爾也會有車經過,請他們讓我搭個便車回去車站就好了。但這樣的想法只出現了一下子,我的雙腳反而更迫不及待地往橋面上走去。

站在橋中央往下看,那河水果然如那兩個人說的一樣,又急又快,心中莫名出現一句不知道哪聽來的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若是這樣,這水是否要往地獄裡去?

明明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但我既不餓也不累,只是盯著腳下的河水看,看著看著,竟有一種飄移的感覺,人好像正被某股力量往後拉扯,眼前一黑腳下踉蹌,我慌忙用手緊抓住石橋,忽然有一種感覺,我知道時候到了。

我在心中默唸老婆和兒子的名字,跟他們告別,又默唸的父母的名字,跟他們說我要去找他們了,然後雙手輕輕一撐,身體就跨上橋邊了,轉個角度重心放低,手攀住橋面,把另外一隻腳也挪出來,踩在橋外凸出來的一小塊水泥,這樣一來整個身體就都在橋外面了,我想用跳的應該會容易一些,手才要放開時,忽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往上拖。我的腋下被一雙手圈住,一個高壯的男人把我往橋面拉,而我的手莫名地抓緊他的身體,腳也不自覺地向橋面上攀爬。

長大以後我就沒被人這樣抱過了,後面的人像是抱小孩子一樣把我整個人往後拖,我的求生本能也配合著他,合力將我的身體拉回橋面。我的雙腳發抖個不停,整個人拚命喘著氣,一踩到地面,眼淚和嘶吼一起迸發出來,哭個不停。

直到我情緒稍微平和下來,他才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我請你喝杯酒。』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這個事情走出來,現在想來當時想要尋死的我真是非常勇敢也非常懦弱。那之後我更珍惜自己與家人,日子雖然苦,但一想到我曾經離死亡那麼近,就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還好有他,那個救我的人:李孝成先生。」

二、說故事的人

個女人雙手撐著身體跨過護欄,一點猶豫也沒有便縱身往下一跳,沒有人看見,因為橋下洶湧的餓水已瞬間吞沒他,那時橋面不大,久久才有車經過。

據說那時,我們這裡頗負盛名。

也有人親眼目睹的,貨卡司機穿過橋面時正巧撞見,人已經站在護欄上,臉上沒有畏懼,張開著雙手狀似擁抱,爾後身體面溪,那姿態他彷彿曾在電視上看過,跳水選手深吸一口氣然後彈跳至空氣中,完美翻轉直直插入水面。然而那人更像是一面倒塌的牆。有貨卡司機曾看見人乍地消失在護欄,前後也不超過幾秒時間,連停車開門時間都不夠,他跑過去站在護欄邊往下望,溪水湍急如往。那橋下的洪流彷彿是快轉播放的時間軸,人早沒了痕跡。貨卡司機恍恍惚惚開到派出所報案,口中喃喃複述「那人就這樣不見了」,爾後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過那座橋。

奈何橋啊。那時,我們這裡那座橋頗負盛名。

那是在我出世好幾年前的事,我的父親李孝成習慣良好,民宿櫃台下有一只他母親(我祖母)留下的五斗櫃,最下面那層放的全是他寫過的日記。

我祖母年紀尚輕時,丈夫就得了肺癌去世,留下一間雜貨店給她,她與獨子安居在雜貨店樓上。山腳下這間雜貨店是她生活開支的來源,位處上山入口不遠處。彼時那山裡物資匱乏,聽說雜貨店生意不錯,一間小店收入足以養活母子二人。父親從小就在家中幫忙祖母做生意。祖母在他四十歲時患了風溼,成天只能在家無法出門。那年他買下一台二手貨車,每週兩次裝滿米、水、醬料和零食到山上賣。山上多是原住民,並不富裕,父親也總願意讓他們用以農作物或肉品交換,對此,祖母總有微詞。

但記憶以來,父親便是這般寬厚之人,從不吝於將自己所有與人分享,山上山下對父親的評價都是極好的,在我回山上那年(他失蹤時),鎮公所曾打算在橋邊為父親立下銅像,最後在我母親極力反對下作罷。

我出生在父親後來經營的民宿裡,祖母過世後他便關去山下雜貨店,和我母親一起在山上買了塊地,一邊種田,一邊經營民宿。

據我母親說,父親決定開民宿,很大原因是為了方便救人。民宿開業兩年後母親生下了我姐姐娜朵,之後過三年,又生下了我。

家中經濟狀況一直不錯,主做登山客生意,旺季時常常一房難求,在那個年代民宿並不常見,雖然政府尚未大量開發我們山裡的觀光產業,但我們家在登山客族群中是十分有名的,除了父親的英勇事蹟之外,生為山中原住民的母親時常找來姐妹親戚幫忙,例如裝飾佈置或打點餐點,讓民宿更添特色。

在民宿大廳有一張桌子,擺滿了父親與陌生人的照片,我常這麼介紹:「這是我爸,這些是他救過的人。」

住客們總會仔細地看著桌上一張張相片,像是一種朝聖,儘管相片上的人他們一個也不認識。

我時常在擦拭那些相框,為了讓它們看起來一塵不染,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家族的榮光,也讓我們民宿增添了許多傳奇。

在擦拭的時候,常有一個畫面在我腦海中展開:一道長長的列車發出巨大哀鳴,切恰切恰地緩慢行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