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六)


文/洪茲盈
2014.08.11

五、螢火蟲

一年裡,民宿總要忙上三季:春天賞櫻夏天賞螢秋天賞楓,唯有冬天是淡季,偶有客人會在陰雨天特地上來看雲海,還有過年春節,平地人一股腦往山上衝,大概十月就能把隔年一二月的房間排滿,除此之外冬季我們大多能休息得久一些。

三月到八月都是螢火蟲的季節,這幾年觀光發達,山裡已逐漸開發成為觀光景點,山上交通不便,政府結合民間團體安排了觀光巴士,將遊客接駁上山,民宿生意競爭越來越激烈,許多家選擇與旅行社談生意合作,我回來接手之後,和母親商量了以全程接駁導覽的方式吸引自助旅行的遊客。

我們買下一台九人座小巴,向來住宿的客人收取一些費用,省去客人等待觀光巴士的時間,直接從車站接送,一路導覽上山。

我們的生活,也從此不一樣了。

四年前我從城市回到山上,我還記得那日回來的情景。

我與妻開車,讓搬家公司貨車跟在後面,那日天氣炙熱,車子一路由北往南,冷氣也快擋不住窗外咬進來的太陽。妻整路無語,那時她已有孕四個多月,還在害喜,我知道如此長程車旅會令她多麼難受。車上播放著她喜愛的西洋女歌手專輯,山路崎嶇且狹窄,這幾年雖已經好過以前了,路變得寬敞且更為平整,但山路仍不免蜿蜒。記得小時每次搭父親的車一定得繫好安全帶,我擔心妻忍受不了如此顛簸,特地放慢速度,也好讓搬家公司的貨車能平穩追上。

那日如此慢行,幾經曲折路轉,終於準備進入內山,眼前出現了那座橋,橋當然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座了。四年前的風災把舊橋完全沖垮,我在電視上看見水泥柏油橋面像巧克力塊般被融進咖啡色的泥水裡,新聞畫面不斷重播,周圍的熟悉景色瞬間破碎,似乎當下我也在現場親睹一切。

父親一生在此救過數十個人,後來幾年觀光的人多了,跳橋的人也少了,那橋歷經過幾次小的翻修,卻在一夕之間全毀。兩年後,嶄新拱橋順利完工,橋面寬且平整,圓拱形的橋梁連接兩座山腳,上面還有彩虹狀燈管裝飾,在夜晚會發出不同顏色彷彿彩虹的光芒。

橋上往來共四個車道,橋肩還有獨立車道供單車客經過。這雖不是第一次經過,但我仍慢下車速,想像父親站在橋邊拿著望遠鏡的模樣。這橋太寬太大了,給人充滿希望的感覺,可惜父親沒有見過。

父親是一輩子跟山生活的人呀,即便是外地人,也都不會在那樣的風雨中出門,那麼那一天,父親究竟有什麼非出門不可的原因呢?並非出去買東西,也不是到農地搶救作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而我唯一能想像他的去處,就是那座橋了。

記憶中,小的時候我曾經跟他去過一次,觀察橋上的人。父親替我買了冰和一大瓶水,騎著摩托車載我到水泥橋邊。那日天氣大好,陽光暖暖地蓋下來,我們站在樹蔭底下,父親戴著墨鏡,再持小望遠鏡,一面嚼著檳榔一面關注著。我手上的冰一下就吃完了,開始不耐煩起來,但這是我向父親求了好久,他才答應帶我來的,那時才十歲的我,一直看著橋面上,心底暗暗期待今天會有跳橋的人出現,但除了偶爾有人騎摩托車經過,什麼人也沒有。

那時哭鬧不休地想看爸爸救人,是因為小猴的緣故。

我和小猴從一年級就是同班同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又瘦又黑,兩顆眼睛又圓又大,家裡開原住民料理餐廳(算是當時的山產店吧),我們放學常一起到山上去捉蟲子,小猴很會爬樹,總能捉到躲在樹洞裡的特殊昆蟲。他說很多都可以吃的,他們家餐廳有賣。

長大後回想,才知道他們家當時開的就是所謂的山產店,小猴父母親都是在地原住民,父親尤其擅長打獵設陷阱捕捉動物,當時若有生意,便都是專門上來吃野味的饕客。

我記得小猴家餐廳生意不錯,但有一天卻聽說他家餐廳要倒閉了,他父親對家人說要騎車出去晃晃散心,後來竟被我父親從橋上救了下來。

父親說,小猴爸爸想擴大餐廳營業,找來合夥人一起籌資,結果錢都被人捲跑了才會走上絕路。

但小猴跟我說,其實是那座橋有鬼,鬼一直想把橋上的人往下拉,當你站上橋的中心,會聽到有很細微的呼喊聲,咻咻咻地鑽到耳朵裡。

「那聲音會把人逼瘋喔,好像在哭那樣。」

小猴說,他爸當時站在橋上往下看,聽見那聲音像在哭討什麼,當你很想更仔細聽的時候,那聲音會開始讓人發怒。可是那河水呀,卻像從山上滾下來的一捲綢緞一樣,柔柔綿綿地,好像跳下去就會什麼事都沒有了。「來呀來呀,我會好好地抱住你的。」小猴的爸爸說,在決定跳下去的最後一秒,他聽見了這樣的聲音。

等到我爸從後面抱住他,小猴爸爸才警醒過來,發現自己腳幾乎已經離地,重心再往前一些,便要被河水吃掉了。

那座橋有鬼,和父親所有的英勇事跡累累總總,小時候的我曾幻想過一個跳橋隊伍,每個人面色蒼白,隨著領頭者的吹笛聲,一起走上橋,陣列成一排,面向河流,像一群訓練有素的小學生,準備當笛聲停止,齊步攀上橋緣一起往下跳的畫面。

小猴母親後來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會拿些野味來我們家(那些山羌肉山豬肉都醃得死鹹,小猴說這樣比較不容易壞),但父親跟她說,留著賣給客人吃吧!你還要把錢賺回來呢!她母親總是頻頻道謝後又離去,那時候我更真切感覺到父親所做之事的偉大。

父親其實是從來不想帶我去的,他曾失手未將人救下,親眼看見人跳進河裡,他說很少看過有人那樣毫不猶豫,他常常想起這件事,然後就會一直喃喃地說:「就只差一點點,都是我害死他的。」

我很想跟父親說,哪是你的錯呢?這些人本來就是要來尋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