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四)


文/洪茲盈
2014.08.21

J不斷試探底限,終有一次她又帶著「前女友」一起參加小遙與朋友KTV聚會,她的好友趁小遙離開採買吃食時,嚴色告誡:「如果妳不喜歡她就放過她,不要這樣羞辱她。」

那一瞬間,J所有脆弱、恐懼和自尊瓦解一併自腦中爆發而出。是的,是羞辱,但J知道,她羞辱的不是小遙,是自己。

那晚J把所有虧欠化為憤怒,全數砸回給小遙:

「妳不喜歡我這樣,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要叫別人告訴我?」

「我沒有叫她這麼做啊!」

「妳知道我為了妳,多努力準備考試?為了妳,我花了五千塊報名美容師執照考試,為了妳,我不想再只是拿一個月兩萬多塊的薪水,為了妳我把每個月休假都拿來補習,我沒有休息,背著好大好大的壓力,這都是為了妳,然後妳朋友說我在羞辱妳?」

「我從來也沒有要妳這麼做。」

是的,小遙從來沒有要J為她做什麼,正因為如此才更令人難受,J覺得小遙對她根本沒有期待,或認為她什麼也做不了。

小遙所有對J的好,在J心中變成費琳未清的遺毒。

「是J自己看不起自己。」

「是,J很賤。」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她們都是你吧?W和J。」

娜朵笑了笑,說:「下次你想聽誰的故事呢?」

八、回家

我又給姊姊寫了信,隨信附上瑞瑞的圖,一張用蠟筆畫的「我的家庭」。有爸爸、媽媽和阿嬤,後面還畫了一棟小屋子,代表我們家的民宿。

我跟瑞瑞說,她還有一個姑姑,瑞瑞問我:「姑姑在哪?是不是跟爺爺一樣死掉了?」

我猜大概是玫芬不小心說溜嘴,反正爸失蹤了也好,不肯回家也罷,就是不能說他死了,被我媽聽到大概又會狠狠被念一頓。

「姑姑沒有死,她只是在很遠的地方生活,沒有回來而已。爺爺也沒有死,以後不可以亂講話,奶奶聽了會傷心。」我說。

我在信上要求姐姐給我她的電話,每次寄信幾乎都會這樣要求,只是她從來不回應這件事。

民宿不供午餐,早上的導覽結束後,便要送客人下山,我順便打電話給下一組客人,問他們幾點會到車站。可能是颱風將至,大多數人都取消了行程,只有這組客人仍然堅持上山。

撥了幾通電話都沒人接,反正還是得把客人送到車站,下坡車快路陡,常有人暈車,我的方法是載到山腰的一間廟休息尿尿兼呼吸新鮮空氣,然後接著一鼓作氣送到車站,也許是方法奏效,或大家都空著腹,倒也少有人在車上吐的。

休息過後,車上氣氛又熱絡起來,素不相識的幾組客人經過一天相處,已經能隨意聊著等下要去車站附近吃哪些美食,我順口說如果決定好地點,便可以直接載他們到餐廳。媽早上起來說身體不舒服,我也想順便買些熟食,晚上只有一組客人就不必勞煩媽再忙著煮飯。

時近正午,餐廳幾乎滿座,客人們下了車,我叮囑他們不要忘記行李,並向老板點了幾樣菜,借坐在桌前一個男客人對面座位等待。

「請問……」

我轉過頭,發現那男客人正在跟我說話:「你是阿里嗎?」

再仔細一看竟是小猴。

「小猴?」

他對我笑了笑,舉起手跟我打招呼。

「你怎麼在這?」我問。

「最近好嗎?」他問。

我高興得忽然有好多話想問他,連忙說:「你等會,我打個電話。」

下一組客人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心想也罷,這裡離車站很近,對方到了打電話給我,立刻就能過去。
我向老板點了一碗麵,幾樣小菜和一瓶啤酒。

「喝一點應該沒關係吧?」我問,小猴點點頭。

「你等下要去哪?」

「上山。」

「怎麼上去?有開車嗎?」

小猴搖頭,說:「搭接駁車。」

「我送你吧!我正好等下要載客人上山。」

「那太好了,謝謝。」隨即像又想起什麼一樣:「那你還喝酒?」

「一點點而已,我酒量沒那麼差,山上路很熟了,不怕。」

他又笑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嘴角染了暗紅色檳榔汁,牙齒也黃得發黑,身上穿著一件背心和短褲,領口磨得都起毛邊了,生活看起來過得不是很好。

這些年小猴都去哪,做了些什麼呢?一時之間好多話想問,又問不出口,他倒是先問了:「你一直都待在山上?」

「沒有,考上大學之後就到城市去唸書了,四年前才回來幫我媽接民宿的。」

「你媽?那你爸呢?」

我沒回答,轉而問他:「你回山上要待幾天?」

他聳聳肩說不曉得,就是想回來看看。

「結婚了嗎?」我問。

小猴仍是搖頭,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寡言,樣子也沒變,就是長高了臉更瘦了而已。

媽見了小猴不曉得會說什麼。我記得她是很疼他的,那時我們班上幾個男生常混在一起,要是我帶了同學回來,大多會被媽媽驅趕到民宿後面去玩以免打擾客人,但小猴不一樣,每回他來,媽都會特地到廚房準備點心,也是因為媽和小猴爸媽自小就同是山上原住民,小猴對她來說就像乾兒子一樣。

小猴父母過世後,媽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陣子她常會在晚上客人休息的時候,開車跑到離民宿有點距離的地方唱歌,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她對著深不見底的黑夜所唱著的歌叫做安魂曲。風災過後,剛回到山上時,茶園裡、部落裡四處迴盪的都是這首歌。

我載小猴在車站前等了快一小時,不斷撥打電話給客人,卻一直沒有回應。做民宿生意,遇到這種放鴿子的情況也是有的,只好傳訊息請他們自己想辦法搭接駁車上山,再晚些恐怕風雨就要來了。

「我今天開小車,本來只接一組客人的,不然平常都開九人小巴,你安全帶綁好,等下會人車一體。」

小猴聽了很快綁好帶子,我一路飆,灰色天空壓得很低,雨有意無意地下,兩個人都沒什麼話說,我看他一直看著窗外,可能是太久沒有回來的緣故吧。

車子經過了新蓋的橋,小猴「啊!」了一聲,我用導覽客人的口吻說:「四年多前那場風災把橋沖垮了,這座是新的。」我沒有刻意放慢速度,這座橋上有太多可以聊的事,但也都不適合現在聊。

「你知道這河最後流到哪去嗎?」小猴意外先開了口。

「往西流過平原最後出海,這兩座山上有幾條這樣的河,偏就這條最急,可能剛好夾在兩座山中間吧。」

「小時候我常想,這河會不會其實是個通道。」

「通道?你是說,像風災那時橋段路毀,人們用流籠過河,去北邊山上拿物資那樣?」

「當然不是。」小猴笑了一聲:「可以抽煙嗎?」

我拉下窗戶,車子正好過橋,轉彎準備爬上第二座山,我繼續說著運送物資的事情:「河下游那幾鄰的村民,當時因為距離太遠,每次上去物資都早被搶光,後來只好放狼煙,讓空投的東西可以更準確投遞到村子裡。」
「嗯。」小猴沒再說話。

「等下先去我家,你有地方住嗎今天?」

「沒有,本來只打算上來看看而已。」

「急著走?」

「倒不急。」

「風雨越晚越大了,今天別走了。」

小猴點點頭,問:「家裡現在還有誰?阿姨?姐姐?」

「我媽和我老婆跟小孩,我姐國中的時候就離家了,也沒消沒息,有時候會匯錢給我,一大筆,有時候又一整年沒動靜。我猜她也生活不太穩定吧,也不敢讓我媽知道,我媽更妙,從來不問,好像她沒生過這女兒一樣。」
小猴輕笑一聲,話題結束,車內又繼續沈默,我按下廣播收聽颱風動態,但山路訊號微弱,嚓嚓叫的空白部分只能用猜的。

沈默,疑猜。小猴始終沒說他上山來做什麼,我記得當時父母過世時,他在我們家借住了幾天等親戚來接,那幾天他幾乎不與我說話,我也常敲他的門(當時我爸媽空了一間客房給他)要他出來一起去學校或秘密基地,但他只是一直把自己關著,吃飯時間會像鬼一樣飄出來吃,吃完又飄進去。我們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我自認我們感情不一樣,是幾乎像兄弟那樣的。

結果,在這之前最後一次對話,竟然是:「我們要飛去外太空!」的遊戲。

空白了二十年,要怎樣才能銜接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