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五)


文/洪茲盈
2014.08.22

我在車上打了通電話回家,向玫芬說被客人放鳥了,並且會帶一個意外的朋友回去。玫芬說,媽一聽說是小猴,就跑到後院去摘菜了。

夜晚外頭開始風強雨大,屋子裡卻開心得很。媽做了一桌子菜,讓我把買來的熟食拿去冰著明天再吃,還開了她去年釀的梅酒。小猴話不多,但看得出來開心,笑得頻頻露出暗紅色嘴角,連瑞瑞也拉著他一起玩平板電腦的遊戲,雖然家裡幾乎天天都坐滿許多人,但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開心的氣氛了。

連過年也是黯淡的,媽和玫芬一向沒有話聊,她覺得都市來的女孩子很膚淺,套句現代人的話說就是有公主病。種菜喊累,摘菜喊熱,整理房間就腰痠,洗床單就肩膀痛。其實玫芬也很少抱怨,只是做不慣,當初我說決定要回來幫忙她也考慮很久,雖然她早就贊成我辭掉本來的平面設計工作,錢少老板又苛,而且一週見不到幾次面。提辭職,第一個歡呼的就是她,第一個哭的也是她,那時她已經懷孕了,我說回山上就不用擔心,生意再差我們也能自己種菜養活自己。

媽疼瑞瑞,但不是溺愛那種,是有規矩的疼。瑞瑞哭鬧,媽真可以狠下心不管,她還警告玫芬不准去哄小孩,說否則這小孩就得哄一輩子。有次我們一家難得休息,到城裡吃飯,瑞瑞在餐廳大哭大鬧,媽二話不說賞她一個耳光,別桌客人都往這看,瑞瑞立刻止住哭聲(約是被嚇傻了),但那頓飯也不吃了。而我和玫芬則是一個聲音都不敢吭。媽一直是個節儉又嚴格的女人,到現在她還是會一分一毫地跟我算民宿的帳。我們家是發薪制的,我一個月四萬,玫芬兩萬五,其它歸她。

玫芬雖不高興,但錢其實已經夠用,我也沒跟她多要。媽沒有安全感,女兒走了丈夫失蹤,她還能依靠誰。我嗎?我想她也不敢。我媽雖然嫁給平地人,但她血液裡的堅強韌性,是無法改變的。我們家大概只有姐姐遺傳到這個部分。

「可惜今天沒有螢火蟲看,這幾年山上復育得很成功,每年暑假很多人都特地上來賞螢。」我說。

「都市人真是悲哀,小時候我們不也是追著滿身遍野的螢火蟲跑,後來一堆人跑來山上亂蓋房子亂開墾,弄完再來搞復育,真是……不過我也真的好幾年沒看過螢火蟲了。」

「你現在還住在阿姨家嗎?」

「搬出來自己住很久了。」

「一直都一個人嗎?」

「嗯。」

「怎沒交個女朋友啊什麼的?」

「交不到啊,哈哈,我這個樣子誰要跟我?」

「你很好啊,一表人才。」

「少來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配啤酒電視,媽說今天風大,要我去把所有窗戶貼好。小猴自願幫忙,我貼主廳,客房就交給他,瑞瑞在旁邊一直吵著要幫小猴叔叔的忙,這孩子大概悶太久了,家裡又少有人來,這下像找到玩伴似地。

小猴蹲下來哄她:「瑞瑞乖,這個太高了你貼不到,等下叔叔去買煙,你再帶叔叔去好不好?」

我把房間鑰匙連同車鑰匙一起給了他:「便利商店就在剛剛轉進來的路口,你開車小心點外面風大。」

「我知道。」

那夜風雨很大,半夜我被乒乓作響的雨勢驚醒,走到客廳查看,發現雨從窗戶縫隙噴進來,雪白牆上流下一道道黑色水痕,窗簾也像女人哭過一樣。我連忙拿來報紙抹布塞住窗縫,不曉得其他房間有沒有問題。

黑暗之中想打開廊道電燈,發現客房那邊竟全部停電了,跑回屋裡拿了手電筒,走廊的屋簷抵擋不住雨勢,身體一下就溼了。客房和主房建物呈L形,如果主房客廳進水,照理說客房應該沒事才對。

我還是想去看看,但風強得幾乎要把人吹走,我看見院子已經倒了兩棵小樹,那後面菜園更別說了,年初才剛搭的瓜藤架一定也被吹垮了。

一片不知來自何方的鐵皮,從我後方腳邊劃過,在腳踝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血和雨水混成好幾道分流,往腳跟流瀉出去。拖鞋也踩不穩了,腳屢屢滑出鞋外,我拐跛著那隻受傷的腳,在灰色的雨水間,隱約看見小猴住的那間房門開了。

我大喊:「小猴!」但雨聲更大,俐落地切斷我的聲音,然而當我再抬頭看,那身影並不是瘦高的小猴,而是父親。

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在擁擠的車站或是學校門口,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父親和母親。那必是因為每日的生活與日常,你能熟悉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他們的衣著、他們的走路姿勢。父親的臉型圓眼睛小顴骨高,笑起來整個五官都彎著。他的身型壯碩,肩背永遠挺著,走路緩慢卻踏實,那是絕不會錯認的。

我跑上前去,門又關上了。我用力敲著房門,裡面卻沒有回應。我用手機撥打電話給他,鈴聲就在不遠的地方響起,越來越近,忽然小猴就站在我面前,同樣也是全身溼透的狼狽模樣。

「怎麼了?你找我?」他把電話按掉。

「你去哪了?」我問。

「剛剛停電,我去你們家找你,想問你有沒有手電筒。」

「我剛看見……」

「沒什麼。」我看見他手臂上有一道新鮮的傷痕:「你怎麼受傷了?」

「你也是。」他指指我腳踝上的傷。

「我去拿藥給你擦。」

「不用,我自己有帶一些簡單的藥,你快回去吧,我們都別在外面待著了。」

我把手電筒交給小猴,摸黑著走回去,看見媽正在清理客廳窗邊地面的髒水。

我坐在圓桌旁,衣服和頭髮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快去拿毛巾擦一擦。」

「媽,我看見爸了。」

媽忽然停下手邊擦拭的動作,不到半秒她又恢復原本的動作,我這才發現,地面、牆上和旁邊的書櫃都噴滿了黑色一點一點的水漬。

「嗯,我也看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