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六)


文/洪茲盈
2014.08.25

九、產房裡的女T

心靈感覺寂寞會掉眼淚,肉體也會。

血液一直不斷從體內流出來。

起初僅是微量,像分泌物般沾染純白色內褲。她在褲底放上一張護墊,週期還沒到,這事以前也發生過的,說是排卵性出血那類偶爾會發生的事。

後來開始一發不可收拾,排出的血液量越來越多,伴隨劇烈疼痛,平均每一小時就會吸滿一張量多型衛生棉,痛得幾乎無法站無法坐,甚至躺著的時候也都在床上不斷翻滾。

老舊公寓的窗外正在興風作浪,夜不成眠,娜朵吞下安眠藥,試圖讓自己沈睡,但痛感幾乎趕跑她所有睡意。

她乾脆爬起來打開電視看新聞,窗外風雨神經病似地拍打她的窗戶,索命一樣。

「幹你娘!」她對窗戶丟擲一個抱枕,抗議無效。

隔天風雨漸歇,娜朵騎車找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一家看診中的婦產科診所。生平第一次踏進這地方,填好初診單,忍著一夜沒睡的疲倦和肚痛等待燈號召喚。

她的燈號亮了,走進去竟還有一張等候的椅子,垂下來的粉紅色簾子將這位置隔離起來,卻隔不了醫生與前一個病人的對話。

誰設計的,真尷尬!她心想。

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前一個女人描述她如何下體騷癢以及性行為的頻率,隨即聽見醫生要她到更裡面的房間準備內診。

接下來輪到她了,當然後面又再送進來另一個女人。

「怎麼了?」

「肚子很痛,血流個不停。」

「是月經嗎?」

「不是,時間還沒到,我平常很準時。」

她一面說,醫生一面在診療單上中英夾雜地寫著,醫生瞄她一眼,同樣要她去更裡面的房間準備檢查,她站起來的時候,看見醫生在單子寫:未有性經驗。

見鬼!

她躺在冰冷診察室裡,坦露著肚子。護士在她下腹上擠一坨凝膠,要她靜候醫師診斷。診間安靜得能聽見所有聲音,醫生仍在為下一個病人看診,她聽見那人為陰部搔癢所苦,接著那人被帶到她隔壁內診室,然後又下一個病人進來。凝膠因為冷氣而更顯冰涼,她卻無法將褲子拉上,腦子一直轉著一些無聊的事例如:等一下如果要內診該怎麼辦?哦,應該不會吧,醫生都已經認定她是處女了。

不過還好是女醫師,嗯,所以在女生面前打開雙腿比較不害羞?她想著想著覺得好笑,忽然子宮又強烈收縮,她感覺下體正不斷流出大量血液,臀部有股溫熱緩緩向後蔓延。

女醫師拉開門簾進來了,娜朵坦著肚子讓她用超音波儀器觀察。螢幕上出現一個倒梯形灰色空間,偵測頭在肚皮上滑動,那裡就是子宮吧。

「睡眠正常嗎?」

「不是很正常。」

「壓力大?」

「有一點。」

「看起來還好,沒有囊腫或肌瘤。」

醫生抽了幾張衛生紙,接著說:「應該是壓力造成的荷爾蒙失調,等下開藥給妳,妳先到外面等。」

就這樣?見鬼乘以十!她還以為會有更讓人害怕的例如內診之類,必須在醫師面前張開雙腿,探探那個流著紅色眼淚的黑洞。

娜朵將肚子上已經冰涼的凝膠擦拭乾淨,還沒坐起身來,醫生已經到下一個診間了。

肚腹內疼痛並沒有減少,這是當然的,只是照照子宮而已。

最後只是開了張處方籤要她去拿藥。

「請問是什麼藥?」

「幫妳調荷爾蒙的,這兩天量比較多不用吃,等量少了再吃。」

「如果量都不減少呢?」

「應該不會的。」

肚腹持續疼痛,娜朵請醫師也開些止痛給她。

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它變少,等它不見。

忍痛了幾天,血越流越多,寵物店的工作也去不了了,和人換班在家休息。無止無盡,似乎只能等她流乾。

她想,如果可以略過疼痛,就這樣流乾也沒什麼不好,失去了身體或許更可以自由。

她時常在想,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個身體裡,並且能夠支配它?所謂自己是指這個意識還是這副肉軀,而她們又是從哪裡來的?

她自我解釋自己的意識應來自於他方,而肉體是分配後的結果,她並不能夠清楚地聯結這付身軀與家族的關係,與血脈的關係。然而時間越久,年歲越長,她卻對這身體越感害怕,意識與身體似是悄悄連了根,像是被老榕吞沒的小樹,她會對疼痛與老死越來越有感覺,然後意識將不再自由。

如同,她現在正被困在腹部疼痛的狀態裡。

求助大醫院婦產科,陰道超音波檢測器被套上保險套,探頭不大,但仍感覺被進入,她一面想著為什麼女人一被進入,就會產生不適(那是自然的本性還是被禮教俗成和道德塑形的結果?),一面卻又想夾緊雙腳,並且感覺羞恥。

檢測師在紙上悉悉倏倏寫著:子宮內膜厚度1.3公分。

醫師看著那張紙,又從身後文件架上拿起另外一張粉紅色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單子遞給她。

「子宮內膜過厚,你吃荷爾蒙是壓不住的。有可能是子宮內膜癌,荷爾蒙失調。建議妳做手術刮除,一方面一勞永逸,不用再忍受疼痛,一方面還可以切片檢查。」

「有其他作法嗎?」

「有,吸引術,但那樣有可能摘取不到癌細胞,或者清除不乾淨。不用擔心,手術很快,十分鐘,妳不會有感覺的,我明天剛好有手術班,明天來做吧!不然妳還要痛很久。」

癌?

手術?

刮除?

是指從那裡,用鴨嘴,撐開,然後用像湯匙那樣的東西伸進去刮除?

那不是跟墮胎一樣嗎?

不然呢?還有更好的方法嗎?

她很不願意在這種時刻想起她的家人,簡直是雙重煎熬,偏又在這時候收到弟弟的來信,兒童的畫紙上一列排開全是她不熟悉的人,她的弟弟仍問她要不要回去。

她取了便籤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塞進信封裡寄回去。

身體的脆弱正消耗著意志。只是一開始會有點難以面對而已,那裡畢竟是她的家。只是當時翹了家,也算不上什麼深仇大恨的,只是她不喜歡那個家而已。

這麼多年過去了,過得再久血緣也是斷不了的(這算是喜事還是憾事?),只是她已離家這麼久,家裡的人又都是怎麼想的?

一想到這又後悔了,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面對。

身上覆蓋一件袍子和綠色消毒布。背貼躺上冰冷手術?面,胯下仍持續流出紅色血液,麻醉師在一旁調整儀器。
「很緊張喔?妳心跳很快。」

她想著父親和母親,僅有模糊的身影。父親是總是忙進忙出,總是站在一群陌生人前面,帶著一頂棒球帽,帽簷遮住了他的雙眼,看不見他看見的是誰。母親則是一則背影,面對著廚房面對著洗衣機或面對著山,若轉身過來,那臉也總是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比苛責更慘」,這是她腦中最後的結語,然後她的人生時間軸就有一段被硬生生剪掉了。

連做夢也不是,毫無時間流動感的狀態,彷彿是靜止了,沒有人動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