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七)


文/洪茲盈
2014.08.26

黑暗之中她聽見有人呼喚她的聲音,怎麼了呢?手術還沒開始不是嗎?

再睜眼,產房變成了休息室,護士站在旁邊觀察她的動靜。

「休息一下,覺得舒服一點就可以回家了。」

身上的袍子和消毒布不見了,換成純白被子,她縮了縮覆蓋底下赤裸的身子,感覺下腹正強烈收縮,和兩腿間劇烈疼痛。

如果血液中包覆著一個孩子,如此一來血緣關係也就被剪除了。

她幾乎無法移動身體,只能緊盯著天花板的日光燈管。冷汗從背脊竄出,很快被床單吸收,她全身肌肉緊繃,感覺子宮正本能地要將剩餘的血液排出。

護士走過來將手探進她兩腿之間,拉出一條染血紗布,陰部擴張撕裂感瞬間被抽離,重新闔上的部位再也回不去原本的樣貌。

這個身體就是用來讓意識感覺痛苦的,醒來的時候,傷痕會變成戰績,她便有故事可以說。

癒合,花了幾天時間。血液不再洶湧流出,切片檢查結果正常,一切無事,生活仍要繼續。日復一日,週期準時報到,繼續洗貓洗狗的日子,直到電話響起,該來的還是要來。

十、被留下來的人

聽說娜朵要回來。

拉娃拉推車走進215號房,房間淡淡散著一股香水味,客人剛退房不久,常會留下一些味道。但若不是尚有這味道,她會以為昨晚這裡沒有住人。

用過的浴巾整齊吊掛在浴室牆上,棉被摺妥床單鋪齊,連枕頭凹痕都找不到,只找到幾根細髮。215號房是單張雙人床,拉娃整理房間時,常和自己玩起偵探遊戲:從住客遺留下來的房間狀態,推測前晚的住客是什麼模樣。
留下飲料零食包裝和成堆啤酒空罐的多是大學生,若有果汁牛奶包裝或尿布大概是有孩子的小家庭,喝紅白酒大多是從城市來的,而若有年長者,離去時通常會將棉被大致鋪好。

但這房間不像,起碼這香水味不像,而且從盥洗用品的使用推測應該只有一個人住。

拉娃將床單從床腳翻起,整件向上拉到床頭,連同枕頭套一起卸下,包成一包丟進籃子裡。

她從推車上拿下一套剛洗好的床單,抓住一邊向前一抖,抖開一面雙人床大的潔白。以前手腳俐落,鋪好一床不用兩分鐘,現在身子胖了腰也老了,多折幾張晚上就會累得睡不好。

她將最後一個褶子塞好,要起身時卻在床頭櫃邊角發現一個用黑色油墨印上的小字:「華」。

那一腳正正直直地頂著桌緣站著,不像是小孩玩耍時隨意蓋上的樣子。昨天早上她來換床單還沒看見,一定是上個客人剛蓋上去的。

聽說娜朵今晚就會到了。

拉娃撥電話給阿里,客人們正好解散去逛老街,她猜測這時候阿里會坐在廢棄的月台上畫幾張速寫。她曾經看過阿里隨手放在車上的速寫本,黑色簽字筆勾畫著山上的風景,這些景色都再熟悉不過。

她問阿里今天有沒有單獨旅行的客人,阿里說有個四五十歲的婦人,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行動。她要阿里多觀察她一下,說畢竟一個人旅行的中年人不多。

他們一家人好像都被丈夫影響,對於某些特徵的人總是特別敏感。

還沒十二點,娜朵已經換妥所有房間床單,她走過去敲小猴住的那房門,咚咚咚,沒人應門,再敲兩聲,門把才有動靜。

「中午要一起吃飯嗎?我讓阿里從山下帶些東西上來。」

「沒關係,不用,我剛去里長那借了摩托車,等下打算回家一趟。」

「房子已經拆了……」

「我知道,但還是想去看看。」

「嗯。」

「聽阿里說娜朵今天會回來?」小猴問。

拉娃低下頭,看見小猴的手正摺疊著一把瑞士刀,房間隱約飄出一些酒味和煙味。房間裡其實是禁煙的,但拉娃沒有說。

「好像是吧。」

「晚上你們全家聚聚吧,我去找幾個以前的朋友。」

拉娃正要推車離去,聽見小猴又說:「妳一定很高興吧!你們這麼久不見了。」

她手向前使勁,將推車往前推去,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就當作已經回答了。

要如何想像一個沒有生活痕跡的人?

拉娃又回到215室,她坐在鋪整好的床上,用手指摩擦那個「華」字。隱約可以摸出一些字體的凸起,非常細微的觸感,透過指尖也能感受到一橫一豎交織出的紋理。用濕抹布也擦拭不掉,那字是死皮賴臉地要待在這了。

拉娃拿出今日住客名單,獨住的那人姓張,單名「芙」。

窗戶外面,她看見小猴騎著車撲撲撲往山下去了。她到後院摘了一籃子莧菜和地瓜,也騎上車往里長家去。

天氣正熱,里長家門口曬著蘿蔔乾,她走進去裡面沒人,喊了兩聲,里長太太探頭出來:「拉娃,妳怎麼來了?今天沒客人嗎?」

「這些給你們吃,剛摘下來的很嫩。」

「喝茶嗎?我們在泡今年的新茶。」

「好。」

里長太太從裡面端出一套茶具,拉娃坐在三人長的藤椅上,里長正從樓梯上下來,和她打了招呼。

「巴蘇亞現在住你們那?」巴蘇亞是小猴家族的名字。

「嗯,給你們添麻煩了。」

「別這樣說,巴蘇亞也是我們大家的孩子。長好大了,我差點認不出來。」

「都快二十年了。」

拉娃沒說,其實這些年她一直和小猴阿姨保持聯繫,他們都說小猴過得很好,就是個性比較沈默。家裡空房不夠,委屈小猴要和表弟共住一間。拉娃當然聽得出對方言下之意,委屈的是表弟哪是小猴。後來又聽說,小猴高職畢業後就自己搬出去住了,怎麼也留不下,難免抱怨這些年來雖然親近不了,但養育之恩難道都不算數?

對著外人都能這樣叨念了,小猴這幾年日子又能如何?

只是,每每聽到這些,拉娃也只能沈默,她越來越怕接到對方電話。打來都像在暗著罵人一樣。

她不免心虛。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些年來,這幾個字一直死死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