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八)


文/洪茲盈
2014.08.27

其實她真想過,若有一天真得參加阿成的葬禮,她會在葬禮上說什麼?

阿成曾經在很深很深的夜裡,攤著疲累的身體躺在床上跟她說,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這樣做到底對不對,那些人本來可以解脫了的,又得繼續受苦。還有小猴,他也曾經提起過,當時如果沒有救下他爸爸,也許小猴就不會連媽媽也失去了。

那時她總是對他說:「千萬別這麼想,你做的是天大的好事啊!」

現在再問,她的答案也許已經不是這樣了。

她時常懷念起那些夜晚,床上老是堆著好幾條毯子,阿成說這樣比較有安全感。那些毯子夜半時卻像長了腳般塞全在她身體下面,墊得她夢裡難過,屢屢得醒來抽起毯子重新平放身體。然而醒了便再難以入睡,她會在天微光時看著枕邊的他,眉頭深鎖地熟睡,似正抵抗被夢境吞噬,懷裡緊抓一條被子。她會伸手撫平他的眉心,但翻個身卻又糾結起來。

最近她已經幾乎想不起皺著眉的那張臉了。阿成不在,她也沒收走那些毯,依舊會在夜裡襯進她熟睡的身體下面。她曾經醒來,看見阿成皺著眉就睡在身旁,但是每一次她極度想爬起身來,身體都像被那些毯子拉住般,她只能看見側臉,清清楚楚的輪廓,從額頭到鼻梁到嘴唇,仿似山稜的輪廓,閉上眼睛都在腦海裡了,然後天更亮,她再一次醒來,卻都記不清了。

離開里長家時,太陽已經在頭頂上了。手機有兩通阿里打來的未接來電,她撥回去,阿里說剛送完客人,會買午餐回來。

「我看見她拿著一個鉛字章,一個人坐在那個廢棄的月台上非常非常小心地蓋了一個華字,對,就跟房間裡面那個字一樣,蓋在月台的角角。」阿里一邊大口吃著買回來的炒飯,一邊說:「後來我帶他們去走火車步道,看見鐵軌上她也蓋了一個。」

「為什麼?」

「我問了她才說,那是她丈夫的名字,他得了癌症過世了,生前他總是為了家人在工作,哪裡也沒去過,發現的時候已經四期,沒多久就走了。後來她一直帶著這個章,像帶丈夫旅行。妳看,我有畫下來。」

阿里特地從車上拿下那本速寫本,指指畫中一個背著背包的女人背影。

「很浪漫的女人。」

拉娃接過那張紙,想著自己嫁給阿成近四十年,二十幾歲就跟他搬來山上開民宿。阿成哪裡都沒去,她當然也是。日子只是重複,如同睡下時便有人按下了倒轉鍵,醒來又從昨日一早開始,日復一日,若不是鏡子裡看見自己容貌身材開始有些微改變,她幾乎以為自己被放進一個跑不到盡頭的圈圈裡,然後生了孩子,阿成繼續用他所有的時間守護那座橋,和每一個準備跳下去的人。

她不是不願意繼續這樣生活,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過別種生活只好如此罷了。

阿成走了,阿里也已經回來陪她了,但是在他們家,沒有人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阿成、她、阿里,還有那些從前被阿成救回來的人,和他們身邊的人,回到了現實,繼續受著不同的苦。

她想起小猴。

每當阿成從橋上拉下一個人,那彼此緊緊相繫的生命之網就改變了。那絕對不是人們以為的,回到生活的常軌裡,而是全然翻轉式的改變。如何面對問題、如何面對家人、如何補償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有人選擇重新放棄自己一次,也有人選擇以獻身的姿態贖罪到最後一刻。

他們的路從此都不同了,只是加了一粒棋子或放下一粒,局面就不一樣了。

然而不會有人追究至此。人們歌頌一個民間英雄在某個地方拯救過無數個人,對於他的消失有各種不可思議近乎傳奇的揣測,有一些近乎神話非常難以置信的故事,例如:那日有人趁著颱風,身手俐落地站上橋邊毫無猶豫地往下一跳,這一幕被特地來守橋的阿成看見了,伸手去抓自己卻也不幸掉落河面,奇妙的是,那原先跳下去的人瞬間就被大水吞噬,但在阿成身下,河心之處水流旋動,形成一個和緩的漩渦,漩渦裡鑽出一條金黃色的大魚,張開背鰭邀請阿成上座,他身體一躍,如騎馬般,兩腿一夾,金黃大魚俯身向下,載著阿成不知道去了哪裡了。
彷彿是龍宮的迎賓儀式,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浦島太郎,或是桃花源記。

人消失了幾月搜尋無果,但各種傳說卻任由人們織造,一則比一則美麗。曾有作家前來採訪,想要寫下他的故事,也有紀錄片導演想長時間和他們家人居住,記錄這傳奇人物的一生,但都被拉娃婉拒了。

她深怕這些經由別人的嘴說出的故事,都已經不是阿成了。

當別人從不同的人那裡取來關於他的碎片,那樣所拼出來的還會和她腦中是同一個人嗎?她正一點一滴地失去他,甚至連他起床時的樣貌都再難想起。如此一來,她會將一無所有。

他們的人生被收攏在這張網裡,彼此牽動又互依互存,這幾些年來她除了管理民宿哪兒也去不了,最遠去了山下的城市,兒子帶她到新開的大賣場逛逛也能使她迷路,她無從選擇地就變成了一個失能的人,然後一天一天就過了,她的人生中當然也感到開心過,也有失落和悔恨。但是她沒有任何一件想做的事情,不曾想要看見更多美麗的風景,不曾想要躺在太陽下無所事事,她連今天要吃甚麼都答不上來,娜朵走了,阿成消失了,她還要許什麼奢侈又無用的願望?

阿里洗好碗筷,說大概五點會到車站去接她。

房間她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心情完全沒有。

她納悶地問:「娜朵為什麼要回來?」

阿里:「其實是我叫她回來的。」

她又問:「她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一直有聯絡嗎?」

阿里說:「之前只有寫信,但沒有聯絡方式。往年好幾次都有問她要不要回來看看我們,她總說不。我也不知道這次她讓步的原因是什麼?也不清楚她的近況,也許已經結了婚呢!」

阿里興奮地說著,拉娃卻好像只是聽著隨便哪個客人的八卦,她不知道要高興還是悲傷,每一種情緒都不正確。她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叫自己放下這個女兒,說穿了也只能當作她死了,像那些從橋上成功跳下去的人一樣。對這女兒她又憤怒又自責,最後只能選擇遺忘來讓自己好好地活著。她沒想過以後會不會再見面這件事,也許下輩子。人家都說父母兒女是相欠債,只是下輩子見了還能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