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十九)


文/洪茲盈
2014.08.28

今天沒有接待客人,床單早上都洗好曬好了,拉娃無事可忙,竟顯得慌張起來。天氣炙熱,她想起孫女前兩天吵著要吃冰,想帶她去新開的便利商店買些冰棒回來,但屋子上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瑞瑞。

「瑞瑞去哪了?」

「剛剛說要在後面玩水。」玫芬說。

拉娃打開後門,後院的充氣池已經儲滿了水,比瑞瑞還高的水龍頭關上了,卻沒有她的身影。她開始在民宿大喊瑞瑞的名字,玫芬比她更急,翻遍了臥房與每一間客房,阿里騎車到附近找,拉娃連車廂和車底下都找了,全都沒有人。

「她剛剛在哪裡跟你說要去後面的?」拉娃氣瘋了。

「來我房間說的,當時我在摺衣服。會不會是小猴帶出去了?」

「早上我才看見小猴一人騎著摩托車說要去找朋友。」

「媽,這個小猴到底是誰?為什麼你們要對他這麼好?」

「這以後再說。」

「那如果真的是小猴帶走的呢?」

「小猴帶走瑞瑞做什麼?」

「綁架、要錢、勒索……我怎麼知道?妳看到他身上的刺青了嗎?這些人我在城裡看過很多,流氓啊混黑道的,不務正業的,吸毒的。對,小猴吸毒嗎?」

「小猴不會這樣的。」

「可是……」

「閉嘴!」

她想起阿成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如果沒把小猴的父親救上來,或許他就不會連母親都失去了。

手機一直沒有響起,阿里那邊還沒有消息,等待、等待……多麼熟悉的劇碼,這些年來她費盡了氣力學會視而不見的情緒,一下全部湧現出來,將她淹沒。

所有猜測和恐懼,像一個睽違數年的朋友,再一次來敲她的門。

全都回來了。

「關於人會去什麼地方,會在什麼位子,都已經是寫好的。所以,我也該放你們自由了。」林桑的話又在她耳邊隱約地響起。

十一、父親的日記

「我的父親不是得肺癌死的,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母親要我不能說,但我不想忘記,只能寫在日記裡。

那時我父親在城裡做生意,我還未出生。他做的是紡織生意,開了間小工廠,員工幾十人專做成衣。這行當時剛起,便宜的人工日夜不休地製造便宜的衣服,當時經濟正在起飛,這樣的便宜衣服很有市場。早先都以低廉價格批給市場小販,後來透過幾個貿易商介紹,和日本人談成幾筆生意,陸續有日資進入,改接從日本來的訂單,貿易商更誇下海口說:「現在是日本,將來還有歐美各國,這裡人力便宜,生產速度快,工廠只要專心生產、加工,根本不必擔心貨品賣不出去。」

父親當然知道這樣的生意他不做有很多人搶著做,只是現在他的工廠需要擴大、買進新的機器、聘用更多新員工。工廠當時已有五台機器、員工24小時輪三班趕製,仍然不夠出貨,父親貸款買了塊地,又從日本進口了三台新的機器,這樣風風火火地做了好幾些年的紡織出口生意。

但是後來漸漸地,訂單少了,都往東南亞人力更便宜的那裡去了。父親一批又一批地解僱工人,成本、欠債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每天總有上門討債的人搞得母親精神耗弱,父親最後賣掉了工廠,帶著母親躲到山裡。

他跟母親說,無論如何妳都不能下山進城,我們若要是被人找到就全完了。

那時我已經出生了,父親也改了名,在山腳開了家雜貨店,母親每天守在玻璃櫃後面,收收零錢,沒事的時候就發著呆。那時她常對父親說,外面好像有討債的人走過,然後就會害怕地躲進房間裡不肯出來。幾次下來,父親發現只是母親的疑心病作祟,總不當一回事。

母親是過慣好日子的人了。

當初父親發達的時候,經人介紹,相親娶了同樣也是出身生意人家的女兒回家。我們家好的時候,母親出門都有司機接送,她全身穿著日本貨,拿真皮製的包包。父親與人談生意時,她便與那些人的妻子在後面聊天喝茶打牌,她常說,那時和那些太太們比起身上的珠寶首飾,她還沒輸過。

父親在外面有女人,母親是知道的。知道得裝不知道,否則她哪裡也不能去了。那時她已懷了我,而父親還沒料到自己的下場,當然也希望有個孩子繼承家業,母親當時知道自己名正言順,只要把我撫養長大,她也就只算是失去了一個人的心,還不算輸得太多。

母親是好勝的人,有錢人大概都是好勝的。好勝的下場便是無法接受落魄的自己。

在那小小的雜貨店裡,常常只有我和母親兩人,父親總說要出去進貨然後不見人影,我常站在玻璃櫃前,把裝滿棒棒糖的糖果罐打開,一支一支直立貼著罐壁排列整齊,遇到有人經過就大聲喊著:來買喲來買喲,最後總不免換來母親一頓毒打。
對母親來說,我是來繼承那個宏偉的家業,不是這個爛雜貨店。

父親都去哪了?母親說,去找女人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就像她也常說外面有人來討債,但是明明就沒有。

我那時才十幾歲而已,卻已經不知道要相信什麼。

有天晚上我問父親:「你每天出去做什麼呢?」

父親說:「我去找以前那些員工阿姨啊!」

當時我心想,母親說的果然是真的,父親是去找女人。但父親一邊喝著酒,一邊對我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當初工廠大批解聘了許多女工,父親憑著公司裡的資料,一一找到她們的住處,想知道她們過得如何,但又怕被認出來,總是偷偷摸摸地在附近徘徊打聽。

後來他才知道有些女工小學沒畢業就到工廠上班了,大字不識幾個,被解聘後找不到工作,只得靠身體賺錢。

那時我還小,對父親說的話似懂非懂。

父親還說,有個叫做阿惠的女孩,才十幾歲,就自殺了。

阿惠啊阿惠,夜裡父親常常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店裡賣的米酒,一邊叫著她的名字。

那幾年我們家愁雲慘霧,雜貨店的收入勉強支持家裡的經濟,父親在店附近翻好一小塊田,種些便宜的地瓜葉菜等等,有時他會在田裡工作一整天,有時又會偷跑回去城裡,隨著日子過去,他帶回越來越多城裡女工的故事,總在深夜裡母親熟睡時說給我聽。

「是我害了她們。」女工們的故事常常結在這一句話上。

好幾年過去,我已經長成了一個少年,鎮日無所事事,也不讀書也不去找工作,只是在家幫忙,和照顧母親。

有次父親回來,神情特別開心,一坐下便拿著酒瓶要給我講故事。我記得那天他跟我說的是桂枝的故事。

父親說他私底下觀察桂枝已經好幾個月了,她家裡是在夜市擺攤的,離開工廠後,桂枝就幫著家裡的工作,在夜市幫忙賣糖水。原以為桂枝會過得好好的,父親卻無意中得知她家人打算在她十八歲以前用比較好的價錢賣掉。

那天父親拿了一點積蓄到城裡去找桂枝,把錢給她要她趕快離開家裡。

「她見到我的時候好驚訝,還叫我李老板!我說別再叫我老板了,妳的事我都聽說了,妳快拿著這些錢走吧!」

桂枝猶豫了一會,伸手收下了錢,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繼續端糖水給客人。

「以後大概不用再去看桂枝了。」父親說:「希望她能自己找到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