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二十)


文/洪茲盈
2014.08.29

那之後兩日,父親都神清氣爽地在田裡工作,他還拿菜和酒到山裡面去換了些醃肉醃魚回來。母親面對這樣的父親,並不感到欣喜或是憤怒,儘管她早就發現存款短少,也不以為意。那時的母親,每天早起拉開店門,便是拉著帽子坐在櫃台後面,時間到了就去煮飯,偶爾我會看見她在房裡穿起她僅剩的幾件華美洋裝和飾品,坐在床邊發呆。她鮮少與我說話,大多只是喚我吃飯或是自言自語,我時常覺得母親已經離開了我,剩下的這個女人不知道是誰,住在我母親的?子裡。

約莫是桂枝事件的幾天後,母親拉著帽子坐在店門口,忽然又神色慌忙地跑到後面田裡,那時我和父親正在採收地瓜葉,母親說:「外面有討債的來了。」

但是父親只是抬頭揮掉臉上的汗水,繼續手上的工作。

這次母親沒有說錯,討債的真的來了,兩個男人踏壞了我們種好的作物,將父親挾持到屋裡。

他們說多虧了桂枝通報,找人跟蹤,否則豈不是讓我父親躲一輩子?

我在旁邊看著父親跪著一直求,一直求。我長這麼大從沒看過他這樣,急得也跟著跪下來一直求,還有母親,也是跪著,抖著單薄的身子拼命流眼淚。大概是看在我們母子倆的份上,他們終於答應寬限父親兩天,還要他不准再躲,否則要我們全家的命。

我們全家一直跪到他們出去了好久才站起來。父親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但是誰肯再借錢給一個生意失敗的人呢?

聽著父親打電話時,我一直很專心地排列著罐子裡面的糖果和酸梅,把他們整整齊齊地擺好,會讓我有一種成就感。

我已經快要成年了,學歷只有小學程度,頂多識字會寫字,其他都是看報紙學來的,但那也無所謂,只要我們一家平安,我可以在這邊排糖果排到老。

後來父親跳橋自殺了。

那個深夜下著大雨,有人砰砰砰地敲打我家店的鐵門,我還有點分辨不清是雨聲還是敲門聲。一個濕淋淋的男人跟我們說他看見一個男人跳下橋,他衝上去要救,卻沒抓到,雨豆大地下,男人一下就被水沖走了。他在橋邊看見一袋東西,裡面有我們雜貨店的紙袋、一封信和一只皮夾。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父親的東西,大喊母親來。但母親只是空洞著眼睛走出來,看完父親的信又空洞地走回房間裡。我開始大哭起來,我跟那男人說我的父親死了!討債的人明天就要來了,我和媽媽也要死了!

那個男人蹲下來抱著我,跟我說他會幫我們的,叫我不要害怕。

我叫他林桑,後來他替我們家還了債,還給了我們一筆錢生活。

林桑說,他的妻子也是在同樣的地方跳橋自殺的。因此他時常開車上來這裡看看妻子。曾有一次他來,卻意外救下了一個少女,那一次他和少女一起坐在橋上痛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妻子那麼近。原本一個月一次,後來變成一個禮拜一次,坐在車子裡面等,看有沒有人走上橋、爬上橋面。

「有時候我好期待有一個人真的走上來自殺,這樣我就可以再把他救下來。」

他說這樣的日子實在太痛苦了,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並非為了救人,只是想讓自己好過。這種滿心期待著有人上橋的心情讓他感到十分罪惡,他不要再這樣了。

「小兄弟,」他說:「這次我沒能救下你的父親,你們家的債就由我幫你們還,但你得替我做我原本該做的事。替我呆在這裡,哪兒也不去,呆在這裡守護著這座橋。」

我什麼話也沒說,他繼續說著:「想想你的父親,想想那些曾經被他害慘的人,想想你能夠幫助到的人。」
好。

我說好,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我也想試試救下一個人,然後覺得自己好像救下了父親那樣的滋味,於是我答應了他。

那之後林桑約莫一年來一次吧,來和我喝酒聊天,看看我的救人日記,並且確認我答應做的事。我到山裡做生意時認識了拉娃,也是林桑幫我們證的婚。拉娃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而關於這個秘密,就這幾個人知道。

我和母親一樣,從城裡來到山上這些年,就沒再離開過了。不是我不想,但我得贖罪,贖我父親當年犯下的罪。

我其實不想過這樣的人生,我的肩膀承擔不了這樣的重責。好多人都曾經問我,怎麼知道那個人就是要往下跳的?其實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我能感覺到,因為我也曾經猶豫過要不要往下跳,所以我知道。

我不知道還要救幾個人才夠,有時候我在想,跳下去的人也許都並沒有死去,而是被河水送去了更美好的地方。

沒有人會知道的,因為我們都只是站在橋上那些自以為是地活著的人。

我告訴拉娃,這篇日記我非寫不可,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死去,她必須幫我撕下這頁並且燒毀。

我現在已經是他們口中的英雄了,英雄不應該是為了贖罪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