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二十一)


文/洪茲盈
2014.09.09

十二、回家

娜朵在車站等阿里等了好久,電話也打不通,她心想算了。或許就轉身回去,與家人的緣分早盡,又何必在這時候試圖找回連結?

回去見到媽媽要說什麼?一想到這就令她坐立難安。家人可能連她都認不出來了吧?

一個人在車站前抽著煙等待,一邊想著臨陣脫逃的事,一邊卻移不了腳步。

一輛車停在她面前,車窗拉下,是弟弟阿里。

「娜朵!上車吧!」

家人仍是家人,好些年不見了阿里仍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女兒失蹤,我們一直在找,但我沒忘記妳今天要回來,等下我先送妳回去,再上山繼續找。」

「我跟你一起吧!」

阿里沒說話,車子快速飆馳在上山的路上。

時近半夜,小孩被警察發現昏倒在林子裡,全身濕淋淋的,阿里接到電話立刻把車開到附近,黑夜之中跟隨著阿里的手電筒光線往林子裡奔跑。山裡被濃濃的霧氣籠罩,手電筒的光穿不了太遠,阿里像隻無頭蒼蠅一邊和警察通電話一邊找。林中草高及小腿,腳下都是碎石和泥濘,下過雨的土地踩起來又濕又黏,像要拖住他們的腳。

她沒來由地想起那個男人的臉。

小時候叫她帶他去買啤酒的那個男人,拉起她的洋裝和內褲的男人的臉。

她下意識抱住自己的雙臂,渾身忍不住發抖,一面勉強著自己跟上阿里的步伐。

好不容易光線遇見了光線,警察用大毛巾包住小孩,救護人員也到了,初步檢查沒有受傷,可能是受到驚嚇,要進一步帶到醫院檢查。

醫院安排了一堆檢查,確認沒有被下藥,身上也沒有外傷,接下來只能等她自己醒來。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她的回家倒變得不值一提。

這樣也好,她想。

娜朵初次見到了阿里的太太玫芬,並且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媽媽。

她們一起坐在急診等候室的椅子上,像是陌生人般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抬頭看電視,滑手機,打瞌睡。看起來沒事,但各自心裡都有事。

她不自在地移動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臉頰熱熱的,好像所有不安都被媽媽看在眼裡。

「最近怎樣?」媽媽的聲音終於在耳邊響起,娜朵把目光從手機移到拉娃臉上,二十多年不見的媽媽的臉,和記憶中沒什麼不同,就只是老了。

娜朵聳聳肩,說沒怎樣。

「都怎麼過日子?」媽媽再問。

「寵物美容,幫狗洗澡剪毛。」

「結婚沒?」

「沒有。」

「有男朋友嗎?」

「沒有。」

她一直很怕媽媽問她為什麼會回來,但媽媽沒有。好像知道她也說不出答案一樣。

「瑞瑞怎麼了。」娜朵試圖轉移話題。

「早上就不見了,玫芬一直說是被小猴帶走的,不然那麼小的小孩能去多遠?」

「小猴也在?」

「阿里在車站遇到,帶回來的。」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知道,我們只是在猜,現在也找不到人。」

對話到此,然後兩人又陷入很長的沈默。

媽媽、阿里、小猴、還有不能被問起的爸爸。所有回憶都一個一個地醒來了,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又會被放回這些記憶裡,然後重新開始。

她和這個家庭之間有一大段空白,她曾經很恨著這個家的,但是現在看著身旁的媽媽,似乎也沒那麼多恨。

她轉頭看阿里和玫芬坐在後面憂心忡忡的樣子,那種屬於家人之間的牽絆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離開的時候太年輕不懂事,現在重新回到家,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

折騰了一晚上,天亮前小女孩終於醒了。表情驚恐,無論阿里怎麼問她都說不記得了。醫生說可能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讓她選擇遺忘,日後也許會慢慢想起,先讓她在醫院靜養幾天,沒事了就可以回家。

大人決定輪流照護,娜朵跟著玫芬先回民宿休息。

那個家已經和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雖然阿里有時會寄來照片,也難以拼湊辨認。只隱約記得廚房和臥室的位置,客廳的傢俱和擺飾也全都不一樣了。她看見父親的照片被整齊地擺放在櫃檯旁的小桌子上,牆上也掛滿了照片,全是這幾年遊客寄來的與阿里的合照。

玫芬給她一把客房鑰匙,她像個旅人住進收拾乾淨的客房中,睡了長長的一覺。

再醒來時已經下午,客廳的大圓桌上留著一些飯菜。她聽見廚房傳來自來水聲。走過去看見媽媽正在洗菜。

「桌上那些飯菜留給妳的,吃一點吧。」

她聽話走回去桌旁坐下來吃。

味覺是最誠實的記憶召喚者,吃下飯菜她才真正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媽媽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打開餐桌前面的電視一台一台轉。口裡喃喃說著話:「還好小孩沒事。」

「嗯。」

「小猴怎麼會做這種事我實在想不通。」

「也許不是他。」

「那會是誰?」

「妳記得我小時候發生的事嗎?」

「妳說妳爸在樹上找到妳那件事?」

「妳記得?」娜朵很驚訝。

「我印象很深,那天妳回到家之後就變了,變得很不乖,後來我一直在想妳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不敢講,但是我當時大概也是怕,所以一直沒有問妳。」

娜朵放下碗筷,沒有說話。

「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當時問了,也許妳就不會離開家了。如果妳沒有離開,我們家也許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你們這幾年好嗎?」

媽媽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爸做太多了。如果他不去一直救人,不開這家民宿,我們家也可以平平凡凡地過日子。」

「那只是其中一種可能,也許會過得更糟。妳別一直想著,如果不是這樣,那樣就比較好,沒有這種事。」

「那是妳不知道我們這幾年經歷了什麼,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經歷了什麼妳也都不知道啊!」

聽到她這樣說,媽媽便沈默了,娜朵立刻就後悔自己話說得太快。

電視還在一台一台跳,她默默又拿起碗筷。

「之後妳打算怎麼樣?」

「妳希望我留下來嗎?」

「我不知道,妳自己決定。」

「我會想一想。」

娜朵默默地把飯菜全部吃完,一直到她洗好碗出來,兩人都沒有再說上一句話。天色不知何時又漸漸地暗了,如果是平時,她大概正戴著口罩幫一隻貴賓或是柴犬剪毛。狗毛紛飛的時候,一天一天常常就這樣過了。

在山上大概也是如此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