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命運之河（完）文/洪茲盈 我接過床單車，推到房子的後方。桌上有剛泡好的茶，我倒了一杯給母親，想和她聊聊搬家的事，想想便又作罷。 母親一如以往拿著電視遙控器一台一台地轉，她時常這樣，從02台轉到200台，再從頭轉一遍。我一邊上網，一邊卻聽見電視停在某一台，一個女人的聲音完整地講了一句話。那聲音如此熟悉，我抬起頭來看，竟是娜朵。 她像是在接受訪問般，說著的事我一時之間全聽不懂。 訪問經過剪輯，搭配字幕的一些問句，談話內容變得很腥羶。 但娜朵看似並不曉得有鏡頭在拍，她只是講，講性講得很露骨，還有在酒店當少爺的事情，場景轉換過幾次，大概是分別被訪問了許多次。有時是側臉有時是背面，只有最後短短的幾分鐘有一個模糊的正面，下方打著字幕：女同志 娜朵（化名）。名字再下方字幕：女同志毫無保留自白大公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轉頭看向母親，她同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整個節目長達快一個小時，結束後母親又開始切換頻道，一台一台轉，然後我看見她的眼睛噙著淚水。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我傳簡訊給姐姐，說電視上剛剛播出了她的訪問，被剪輯得亂七八糟，但媽全看了。姐姐沒有回我，我到她房間敲門也沒有人回應，開門才發現她已經收拾行李走了。 我知道我應該追得上她，但是我沒有。 我不知道追上了還能怎樣，或許她在十幾歲離開家的時候，就已經走上自己的路，永遠都不會回到這裡了。 終章、該去的地方 弟弟寫信來，說新家已定，她看看地址，離她住的地方約半小時車程，信上還說媽仍然堅持不下山，反正娘家親戚多，民宿不營業了她也還有地方去。 兜了一圈，終於各自都回到原本的地方了，而她原本就不屬於那裡，她長在城裡，自食其力，從山上回來之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回到原本的生活步調。原本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完全和那個家抽離，這才發現即使不生活在一起，家人仍是她最在意的牽絆。年輕時候的逃離是叛逆，這一次卻是恐懼。若說是因為太害怕被討厭被拒絕被家人另眼對待，不如說，她更害怕的是建立關係。 這些年落下的殘餘剩片，被一片片攤出來看，要不就是變成李家的笑柄，要不便是上演母親原諒女兒的戲碼，兩種她都不要。 她能搞定自己，以前都能了怎麼現在不能？她照樣上班下班，在小套房裡和網路上的女人聊天，偶爾約來家裡喝酒睡覺，偶爾約到拉子吧跳舞，因為那個該死的節目，她在這個圈子竟變得小有名氣。她們鼓勵她，為她的勇敢喝彩，說她是女同之光。她說謝謝，然後躲到最角落的地方以免再被打擾。 她記得小時候，那時父親仍是山裡的英雄，有次父親帶她到橋邊等待一個他曾經救過的年輕女孩。 「那時候她為什麼要自殺呢？」小娜朵問父親。 「感情問題，妳年紀太小還不懂。」 娜朵和父親一起站在橋邊，那人騎著摩托車來，在他們面前停好車。娜朵一看是個男生，怎麼父親卻說是女生呢？ 但一開口確實是女生，只是身上裝扮像個異性。她一直向父親道謝，車子後座載著她的女友。 父親問她：「家裡的事情溝通好了嗎？」 那女生點點頭說：「那次回去之後，又和父母說了一次，心平氣和的，似乎還要給他們一些時間適應，但是已經比上次好很多了。謝謝你，想想我真笨，有勇氣死卻沒勇氣為自己的愛情爭取。」 父親邀請他們上山住一宿，卻被婉拒了。 「我們在環島，想要跟你道謝，所以才打電話跟你說會過來，但很快要往下一站前進了。謝謝你，李先生。」 後座的女生抱緊前座女生的腰，她和父親一起目送摩托車漸漸騎遠。 「她們是兩個女生愛女生嗎？」 「是啊。」 「這樣可以嗎？」 「我不知道，爸爸沒有遇過，但是爸爸還是很祝福她們，經歷過這些她們就更不會輕易忘記愛情的痛苦了。」 「愛情很痛苦嗎？」 「長大妳就會知道了。不過娜朵個性這麼強，跟我很像，我想妳一定是那種很勇敢很勇敢的女生。」 「我要像爸爸一樣，當勇敢的女英雄。」 「女英雄啊？哈哈哈……」爸爸哈哈大笑的聲音，在空曠的河邊更顯得洪亮，她記得那時她心滿意足地牽著英雄爸爸的手，小小的手被握在長滿繭的手掌之中，那是她對父親最深刻的記憶。 現在父親看到她會說什麼呢？會祝福她嗎？一向如此寬大的胸懷，用一雙手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看盡了人生的缺憾，始終教導著別人要如何學會勇敢，這樣的父親一定會理解她的吧！ 那條河不曉得將父親沖到了何方，但在她心裡，父親的死亡這件事情離她好遠，她感覺不到死亡國度傳遞了任何訊號過來，反而感到平靜。 若真有血脈相連這件事，她感覺到的是，父親此刻已不再煩惱著救下的人之後的日子過得如何，他的肩膀寬闊且放鬆，他可能正攤躺在一片小舟上，任由河水將他載往更遠、更充滿了陽光與溫暖的地方。 屬於父親的修行已經結束了，娜朵知道。 她一個人站在舞廳角落，DJ開始播放舞曲了，各種顏色的光束聚集在舞廳中央，接著群光亂舞，隨著強力音樂一起朝舞池中的眾生閃爍，每一張臉都一閃一滅地跳動著，像是夜裡山上與河邊的螢火蟲。 她也走進光裡，變成螢火蟲群裡的一隻，她跳呀叫呀，周圍的人也是，黑暗與光線交錯覆蓋著她，她的身邊都是人，有的人認識她，但她不認識任何一個。都無所謂了，光成為一條帶子，牽動著小蟲子們。她跳上光帶，張開雙手，她不知道光會帶她到哪裡去，但她不怕，自顧自地舞動著身子。她想，在人類之上若還有更高等的靈，必定也正看著她，彷彿人們讚歎著螢火蟲的光，只看見美麗看不見底下的腐臭。 腐臭也好，隻身也罷，她都不怕。所有人都去了該去的地方，在人群裡她也擁有自己的位置，這樣就已經很好。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