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期限（九）文/呂志鵬 我從不敢估算死亡，但總有人樂意比我先估算，只是這次不是那些和死亡距離最近的老頭子，反而是年富力強的頑強敏銳的連星雲，而他注定就是一個悲劇角色，他終究?有順利活完他的一生，以他的能力實在無法把自己從命運中逃脫過來，所以他選擇自行結束了。但這實是難怪，畢竟那是重要寄託的價值體系崩了，任誰也難過這關口，這使我頗有內疚之感，其實我早應該意識到他已走到意識最邊緣的懸崖邊，若再向前一步即會粉身碎骨，但我就是?有好好的拉他一把。 信是這樣的。 “幻影。全是幻影！ 蚊子，蚊子……那頻率…… 過去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存在本身就令人痛苦，尤其知與不知已劃上等號，不要這樣捉弄我啊，那是心跳聲，呼吸聲，不要再在我耳邊說話，還是你的聲音已竄進入我的腦內，然後伺機佔據我的記憶位置，我知道我隨時都有窒息的可能。不不不，不應該是那樣的，他有罪，還是?有罪？我開始近乎完全失眠，但還是有夢，顛倒的夢，應該屬於那個版本？是回憶？還是當下？她是真的嗎？什麼時候世界變成巨大的屠宰場，我們被逗弄被撲殺，滿足發展所需而永不罷手。這不是故事的結束，死並不可怕，因為總有屬於人類的末日，只是無權觀賞末日餘生了，還是當下就是了？我不知道，只知道推倒重來，但有時間了。 世界的瘋狂遠不及人心的瘋狂。 雖然我?有看到他肉體失去功能，但我確信他已離去。而且我仿佛看到他的淚水，從掩面的指縫空檔滑出，連同那?望與無助。當然這裏有一些小節曾令我疑惑，就是蚊子，在他家已是這樣老喊?看到，蚊子很可怖嗎？我想大概是出現嚴重的幻覺了。另外就是她？信內提到他自然是何滔無疑，但她又是誰？當然最大可能就是筆誤，人之將死，再加上精神錯亂，寫錯字又何需執?呢？這是對的，但不知為何就這樣記下了。拍拍腦袋，將胡思亂想一併拍走，再看回那遺書，老實說他其中的遺言真真令人很不安與難言，且非常突然，緊繃的肌肉一陣陣的抽動。即使不看我那神經元健康數字，也知道生命軌跡的一切正在下跌，但我無意利用電腦微型調整器降低生理機感覺能來修正不安感，因為不知為何在我腦中現在卻異常平靜，感覺就像睡了一整好覺後醒來，雖然還有點混混的，但頭腦裏卻什麼也?想的那種平靜。而這種平靜的心情漸漸被帶到工作之上，於是我問了小寶一個問題。 “小寶，你怎麼看期限法？尤其是記憶轉移部分。” 在不夠一秒它已提供了回應，這是正常得很，因為他一秒就能翻閱和分析二百億頁資料。“需要分析嗎？你想從什麼方面看？” “隨你喜歡。” “從人類社會發展看《期限法》中的記憶轉移能有效解決社會發展不平衡的最大問題，過去的發展模式，無論怎樣優越都無可避免窮人或弱勢生存空間被消滅，窮人或弱勢永遠無法融入高速發展的生活圈，即使科技發展亦不能縮窄距離，因為人類的天性就是要比較要競爭，看見或從訊息上接收到比自己高級或優越的生活方式就會察覺到自身的不足境況，進而產生自我不安，由於在五個世紀以前社會上層財團已掌控整個社會實體，坐地食利，不事生產，於是大部分人收入越來越單薄和不穩定，支出卻越來越繁進和恒常，財富資源高度集中，最後低下層人類連其繁殖的後代也不可避免陷入循環的下層生活而無法向上層流動，結果最後形成社會的頑固不穩定因子，以人類的說法就是天生的宿命，而當所有的希望都幻滅以後，這種尖端與平庸與低下間鏈接平衡已達到臨界點，便產生了革命，這當然不是人類史上的第一次，但卻被定義為人類最後一次的革命，因為《期限法》首先從物質的消滅上推動了社會的高速生產，把社會保持在一個永遠整修的變化中，一方面消弭了所謂的文物保育或與生活區結合重生概念所帶來的額外社會成本支出，最重要的還是磨消了物質間的可比質性，以及多餘的價值觀灌輸，刺激了發展不間斷的必然性之餘，亦防止集體記憶的漫延，為進一步的心靈及思想重整打下了重要基礎。而記憶轉移雖然保留了財富的延續性，但其階層、性格取向或工作都可以從中產生變的可能，社會階層的流動亦徹底成為了可能，令人類的各個個體都自覺感到生命的無限可能，其轉變在記憶轉移後是可以被預視的。此外，人因群居而產生的矛盾、挫折或失落感亦可以因記憶轉移而重新洗牌，政府只需透過每次記憶轉移後的知識植入，便可完成基本的保障，無需再為其進行持續的教育、補助或間接的政策來令社會流動變得合理，而各類行業發展的進場障礙亦被打破了，?有集中化的出現，最後雖然?有過去集中高速的積累令財富資本遞增，但由於人類的生活目標已由努力學習，提升效率，最後到社會上炫耀財富轉變為人生選擇的自由，加上跨界的發展帶來思想的創新，以及因記憶轉移後資本集中速度被平衡放緩，有效防止了財富不均所帶來的撕裂而形成社會人類社會分化，故人類從此進入新的生命形式發展時期，學者們稱之為新新時代。” “那你怎樣看待異者？” “異者是錯誤選擇的一群，從物理性講是出現返祖性，如雙翅目昆蟲的後翅已經退化為平衡槌，但偶爾會出現有兩對翅膀的個體，人類也有返祖現象，常見的有先天性遺傳多毛症、有尾返祖畸形、副乳等等。這些現象是決定某個性狀的多個基因原本已經分開，通過雜交或其他原因又重組在一起或是決定這種性狀的基因在演化過程中已經被阻遏蛋白所屏蔽，但由於某種原因導致阻遏蛋白脫落，被屏蔽的基因恢復了活性，於是又表現出了先祖的性狀。當然這些異者的返祖性並不表現於外表形態，反而是思想，其狀態是恢復以前人類的行為和思維方式。” “那只是生物性呈現？” “應該說是生物、社會、思想性的總合。” “那返祖是代表錯誤和落後嗎？” “這不一定，這與我們不一樣，新型的思想不一定比舊型的思想優勝，這裏將涉及適用範圍問題。” “那你即是支持異者們的思想？” “不，剛剛已說人類與我們不一樣，我們既可單體運作亦可團體統一運作，而單體運作、改良及進化的目的是為了團體，即你們所稱的超人工智能整體的優質，我們可隨時為整體而放棄自身個體，但人不同，由於基因中有自私的特性，並且無法根除，所以無論怎樣後天去改善，如教育或規限等，大部分人自我保護意識依然遠高於集體意識，偶爾有所突破已被稱為英雄，其行為將被定義為犧牲。但在我們程式看來這不過是合理的優質比例選擇。而《期限法》相當程度是消減了這種個體意識所造成的社會不平衡，因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麼階層或代表何種專業，只有一心為整個人類群體設想才是最能保證自己後路的辦法。雖然這樣還無法像我們一樣，但起碼較為合理，當然異者們的想法若從個體考慮可以說是人類物種的天性使然，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政府在人類死刑法案廢除後?有將他們完全消滅，只是把它們排除於社會之外，亦即邊緣的規範化管理。其實在我們看來是多餘的，正如我們有壞的惡意的程式或殘舊的程式就必須要消除一樣。我們必須知道這將對集體無益，甚至應該被視為反改革反社會。若然這種思想流傳開去，其將會衝擊人類整個社會，導至各自價值觀因時間累積被無限放大形成巨大災難，使人類歷史進程倒退千年。” “看來人群居但孤獨才是真正的內核。” “……這只是具體地失去了社會意義的空間，不代表他們不能以更為迂迴的方式組織成另一個緩慢積累的新社會。” “那人應該信制度？還是信人？” “你指現今的制度？” “不一定。” “資料不足，無法回應。但可補充的是制度是人類所創立的，很奇怪，人不去相信創立主體，反而相信被創造體。” “這個我可以回應，因為人是會說謊的。” 聽說小寶的陳述後，我想到有很多故事都可以提醒我作為人的矛盾與不完美。不知為何我由那時開始缺乏了對一切的衝勁，像所有的精力都已不支，只覺周遭一切都是模糊、懸浮的。即使它再要與我下棋也不再理會，我有時甚至想不顧一切大吼大叫地撲到前方那面牆，然後堅實地撞上去，當然這不過是自我幻想而已。我表面上更專注地埋首工作，內裏卻頑固地數?日子，直至到我輪休為止，我有時還摒棄了生理上的需求，可以好幾天才吃一頓。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想連星雲死前也是不是這種狀態的呢？越來越難以解讀自己的矛盾內心世界，那自己豈不是也已處在徘徊不去的死亡意象和念頭的前奏？原來我自己其實也有那麼脆弱的一面，怎麼辦呢？好些天我都在自問?這些問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