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烏瑪(六)


文/高國書
2014.10.20

7.

外套和紅藍拖鞋已擱在涼亭的石椅上,我邊把褲管捲起,邊打量要從何處下水。 能讓昨晚偷襲我的那些人認出我是警察,背包裡想必有我的警證,甚至還有警槍……。只要能找回背包,我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

涼亭旁邊的池塘大約是一個網球場的大小,不過考慮到那幾個不良少年的臂力有限,背包落水的範圍不難推算出。現在的問題是夜色已黑,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是光用目測完全無法知道池塘的深度。

攀過池塘的圍欄後,我一手扶著欄杆,一腳探進了池塘裡測試深度。不過腳趾才剛掠過水面,就冷不防地縮了回來;池水冰冷的程度比我想像得要刺骨許多,剛脫掉外套時所感受到的寒意,和此時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咬緊牙根後,我再試了一次。當小腿肚沒入池中時,我瞬間感到血液往腦門衝的緊繃感,而接來的是幾乎會讓人失去意識的刺麻。如果現在能有面鏡子照,我大概能見到自己臉由通紅轉成慘綠的過程吧。

我忍住想罵髒話的衝動,繼續讓腿往下伸。很快地,膝蓋也沒入了湖內,跟著是大腿;攀住欄杆的手臂已完全伸直,但是腳指尖仍著不到地。湖底的深度或許有兩公尺也說不定……看樣子,在夜裡下水不是一件明智的決定。我暫時放棄打撈的念頭,拉起了溼透的下半身回到池岸邊。

或許等明早光線好一點時,再來試一次。除此之外,我還需要找些打撈的工具。

濕漉漉的外褲在寒風中讓人格外難受,我把已吃水的褲子和內褲一併脫下,穿回大衣外套,回涼亭內縮著膝蓋取暖。思索了一番,我決定今晚就在這過夜睡覺。一個考量是方便,不用隔天再來回奔波;另一個考量,則是我實在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地點。

側躺在硬梆梆的石椅上,粗糙的表面扎地頭皮很不舒適。氣溫驟降的夜裡,寒風肆無忌憚地猛灌進涼亭內;剛才被凍得冰冷的下半身,始終無法溫暖起來。
我把頭窩進手臂中,讓自己睡得安穩一些。明天上街時,是不是該撿些報紙來禦寒,還有幾張紙板來當床墊呢?啊……不,差一點忘了,我是個警察,之後就不用再當流浪漢了……。

再次想到自己的真實身份,像是喝了酒一般,我整個胸膛舒坦了開來。那麼早先夢到的夢,是真的發生過的回憶嗎?小時候家裡發生的不幸,讓我立志成為了警察?

瞇著眼睛時,我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輕盈地跳上我對面的另一張石椅。但沒去多管牠,因為我知道是前晚叫春的那隻貓,更何況牠今晚並沒有想叫春的意思。

或許是寒風,也或許是滿腦子的期待,整個晚上我都沒有辦法真正入眠。直到曙光探出天際,我才昏昏沉沉地見了周公。

8.

「哈啾!」一個結實的噴嚏,把我自己給嚇醒了。

望見一個小女孩踩著三輪車騎過小徑,後頭跟著位老婦時,我一時間還很迷茫。是白天,但層層陰霾的天空沒透出任何陽光,像是清晨,也像是傍晚。

「啊……現在是幾點啊?」我橫躺在石椅上,自言自語。但不論是早上七點或是下午四點,好像都無所謂吧,反正……咦,我在幹嘛呀!

猛然想起昨晚的事,能證實我身份的背包還在一旁的池塘中,我趕緊爬起,穿好拖鞋。不過當我真正見到那池塘時,倒抽了一口氣。深綠色的池水,好比染了墨一樣,完全見不著底。好險昨晚打撈的想法即時煞車了,否則在這種冷天氣浸到那麼深的水裡,就算我會游泳,大概在起來換氣前就僵斃了。

果然還是需要工具,比如說長竹竿之類的……。站在池塘邊打量時,我總覺得兩腿涼颼颼;低頭一看,才發現大外套雖然蓋到了膝蓋,自己下半身其實是光著的。昨晚脫下的外褲和內褲,仍在地板上濕答答地皺成一團。

反正還有長外套遮著,不知情的人只會覺得我穿著短褲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在石椅上把兩件褲子攤開晾妥後,我開始在公園內到處找尋適合的打撈工具。晃了好一陣子,雖然有見到幾隻掉落的樹枝,但不論是粗細或是長度,都和我所需要的相距甚遠。另外昨夜沒能縮進外套的雙腳似乎是有些凍傷了,腳背和腳趾間有好幾塊不規則的紅斑,泡過水的右腳尤其嚴重,在塑膠拖鞋裡奔走讓那撕痛感倍增。

我從外套內拿出一張餐巾紙撕成兩半,朝拖鞋內各塞了一張,使塑膠不會與皮膚直接摩擦。同時我也摸到了剩餘的那根吸管,心想若是能放大個幾十倍,就像根竹竿了……但真要找長竹竿的話,搭著鷹架的工地內或許會有。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改朝外面街頭走去;一邊走著,一邊回想昨天閒晃時是否有見到施工的地方。

路過昨天看新聞的電器專賣店時,電視上正播著好萊塢版的無間道。比起老外演的,我其實還是比較喜歡梁朝偉和劉德華對戲的香港原版……無論是張力或是兩人的演技都精彩許多。不過我能記得這些細節,卻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真是奇怪的一件事。

駐足時,我無意瞄到一段距離外的那家銀行,兩位身穿紫藍紫制服的兩人正在巡邏箱前巡簽。是警察……喔喔喔,是跟我一樣的警察啊!發現同事就在附近,我興奮地馬上拔腿跑去求助。

「太好了,能碰到你們……。」我趕到兩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打了招呼。
「怎麼了嗎?」其中比較年輕的一位警察,正把巡邏卡塞回箱內,狐疑地看過來。另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原本正走向機車,也回頭關切了。

「是這樣子的,我知道這很詭異,但是其實我也是警察,不過證件什麼的都被人惡作劇丟進了水裡……可不可以麻煩兩位……或是找其他人支援也可以啦,帶些裝備和我去公園那邊的池塘打撈?」

兩位警察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

「你說你是警察,哪個分局的呢?」年輕那位遲疑後開了口,但表情很微妙。
「……我因為頭被攻擊,所以失去記憶了。」
「所以名字、身份字號、家裡住哪裡都忘了?」
「是啊,就說喪失記憶了啊!等一下……你不會不相信我吧?」我察覺到兩人的目光有異。
「呵呵,先別說名字什麼的,警察怎麼會穿成你這樣呢?哎,你裡頭有沒有穿褲子啊,不會這麼冷你就只穿這一件吧?」比較資深的那位員警擺明了一開始就懷疑我,同時打量著我大衣外露出的兩腿。

「這個,說來話長……但我真的是警察啊!你們不是這樣就要走了吧?」見兩人準備離去,我急了起來。
「好啦!你先回家穿個長褲啦,是警察的話,不能知法犯法吧?裸奔是犯法的喔。」兩名警察果然沒把我當一回事,把我打發後便跨上機車,頭也不回地上了路。
「……。」看著兩人消失,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他們真的就這樣子走了……?還是會另外派人來支援我?啊,希望很渺茫吧……他們八成誤以為我是發神經的流浪漢;但話說過來,我看起來真是個流浪漢沒錯……。雖然我知道自己是警察,不過他說的有道理,一個警察怎麼會穿成這樣呢……?警察薪水再差,也不至於下班後是穿這樣回家吧?還是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一一浮現。昨天發現自己是警察後,只顧著開心,竟然完全沒意會到這些疑點。

唔,還是……其實我是在出任務,為了長期埋伏不讓人起疑心,所以扮成了流浪漢……?若是這樣,聽起來是個重要的案件,所以我或許不單是警察,更有可能是個刑警了?只是接下來,該怎做……?

困惑之餘,我突然察覺到身後傳來的陣陣暖意。銀行旁是一家精緻的咖啡館,咖啡豆烘培的香味異常濃郁;由於店面是採半開放式,裡頭溢出的暖氣在兩邊走廊上都能感受到。

昨晚凍了整夜,那暖風像能把人融化般地滋潤。我不自覺走了過去,不過光著下半身子當然不好意思去人家店裡頭坐著,我只是站在外頭。咖啡館外騎廊上設有一張朝著店內地古典長木凳,但可惜地,已有一位年輕人持著外帶咖啡杯、翹著腿橫坐在那。

那年輕人戴著頂洋基隊棒球帽,掛著蓋住半邊臉的大框太陽眼鏡,在這絲毫沒有陽光的陰天中顯得很多餘。帽沿下的綠髮,讓我直覺他是個不正經的人。

「嘿,你剛才去和那兩傢伙說些什麼了,去要香煙嗎?」見我望著他,這年輕人伸了下巴突然對我說話,大概是好奇我怎會去和警察攀談。

假裝沒聽見,我把頭偏了另一邊,不想被他看笑話。

「幾天沒見,還是不愛講話呀?呵,隨便你啦,反正我要走了。」伸了個懶腰後,他把腿上的紅色筆記本拾起,拍拍屁股走了。

奇怪的人……見他離開,我毫不猶豫地在那張長木凳上坐下。不過,他說幾天沒見……難道是認識我?搞不好……他知道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