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與電影的絮語-母親腦海裡的橡皮擦


 文 / 張怡微

有了「老人院」這樣的處所以後,普通人的家庭關係並未因此而得到簡化,相反送走了家裡無用的老人之後,人生滋味反而變得愈加複雜。《桃姐》、《愛慕》都聚焦老人問題,怵目驚心。其實去年還有許多電影拷問類似的掙扎:在有生之年,我們要如何與至親告別。
 
如去年上映過的法國電影《春日光景》,家庭剩下並不和睦的重病母與無能子。母親選擇去瑞士安樂死,在一個明媚的午後,母親終於作別人生中全部的、窒息的不如意,在兒子的陪伴下喝下「果汁」,在生命的最後三十秒裡,她對自己愛恨交織的孩子說了句短暫而哀痛的「我愛你」。
 
日本電影《幫老爸拍張照》更是奇巧,說兩個幾乎沒見過父親的女兒長大成少女時,忽然聽說父親重病,篤悠悠搭火車要去看最後一面。一路上兩人並不算暢快也不算難過地回憶了幼年對父親的稀少記憶,來接他們的是父親後來的孩子,她的母親也早就離家。父親推進火化爐前,姐姐忽然大喊說「爸爸我不感謝你也不恨你,願你走好」頗令人難受,但俏皮的姐妹兩最後偷了一塊父親的骨頭,回去餵給了父親生前最愛吃的鮪魚。
 
《去看小洋蔥媽媽》中有一個鏡頭,就是中年失業的插畫家兒子在老人院安頓好母親後開車要走,從後視鏡中看到母親和兩個看護站在一起的場景。那個揪心的離棄之景,無異於翻版的「媽媽再愛我一次」,只是要送走至親的人換成了孩子。然而,「失智」又無疑為這種抉擇增添了無奈的色彩。那不是《楢山節考》式的悲劇,也沒有《東京物語》里的涼薄。小洋蔥兒子帶著孫子還常常去看老人院裡的母親,陪她聊天、給她好吃的、與她出遊、帶她看燈會,希望能讓她將人世遺忘的慢一點、再慢一點。只是,既然是真真切切為她好,看著後照鏡裡的她時為何總感覺自責呢?
 
日本電影的細膩維度,很擅於把握這種「每天都不知道怎麼辦,但是請你活下去」的動人故事,《去看小洋蔥媽媽》甚至榮登二○一四年日本旬報年度十大佳片TOP1。或許人長大了就是這樣的,親人在不在要比愛不愛重要了,全部的恩怨都如煙雲散盡。誰都無法細數這種變遷背後的苦衷與為難,電影裡兩個母親罹患失智症的禿頂兒子在一起喝酒,他們都為母親終於可能會忘記自己這件事而哭成淚人。兩人回顧自己糟糕的父親時,一個說「他很混蛋吧。」另一個說「你一定很恨他」,那一個卻答:「愛死了。」真是為人之為人的心酸與柔腸。在大量的、瑣碎的日常中,我們總能找出至親人的種種不是,但又終止於酒杯前的欲言又止。哪怕小洋蔥媽媽幾度為生活磨折差一點就要活不下去,但記憶中的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沒有恨,只有無盡的愛與怕,對死生的敬畏與哀愁。
 
而撇去漫畫式的母子情,《去看小洋蔥媽媽》還有特別動人的女人間的深情貫穿始終,合著長崎事件的背景,折射出別樣的溫情。母親雖然常常忘記丈夫、妹妹和閨蜜已經過世,卻又說「啊,他們過世後反而比較常來看我」,這樣一時一時夾帶心酸往事的閃回,倒也切題影片宏旨:「有時候遺忘一些事情,也未必是件壞事。」
 
 
【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熱情徵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