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一)


文/黃唯哲

2015.07.20

矜持、愛慾、疑惑三千來,一切罪過都由此而生。同時,一切德性可怕發源於此。減少物質上的慾望,並不一定能帶來和平。為獲得和平,我們也得減少精神上的慾望。

我們比人類不幸,人類沒有河童開化。 ─ 芥川龍之介《河童》

1. 
水花潑濺,葛永城以自由式在第一水道來回游著,他強而有力的臂膀迅速浮出水面,接著掌成手刀切入水面撥動,以優美的流線方式前進,展現他絲毫不亞於職業選手的泳技,如往常一樣,今天也游的很好,卻有些躁動。

從十歲開始,他每天早上都會去游泳,對他來說已是刷牙洗臉般的習慣,除了幾次颱風、水災與不可抗拒的因素,二十幾年來甚少缺席。鮮有人知道他近乎偏執的游泳習慣,即便偶爾早上爬不起來,那天之內他定會撥空去泳池報到,就算下班後累個半死也阻止不了他想泡泡水的癮頭。

游泳對他來說不只是運動而已,小時候他的身體並不好,患有關節、脊椎方面的疾病,他的國小生涯是在病床與輪椅上黯然渡過的,直到醫生告訴他父母,他的肌肉、骨骼終於強壯到可以進行游泳一類的復健,才將他從痛苦、煩悶的輪椅生涯解救而出。雖然如此,他的膝蓋與脊椎仍不時發酸、發痛,唯有泡進池中,讓水的浮力減輕他身體各處關節的負擔。

跟很多人一樣,大部份生命中的第一次早已遺落在腦海某處,但他卻清楚記得第一次下水的感受,那突如其來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撲上來,全身的皮膚頓時因為冷冽的池水而緊縮,無法呼吸的恐懼使他的心跳猛然加速,直到數秒過後,他才發現嘴裡的那丁點氧氣,就能夠讓他在水裡存活數十秒,隨之而來是通體的輕盈感,自己好像失去了質量,成了水的一部分,他能感覺自己的心跳緩慢下來,寧靜、欣喜、自由的情緒在胸中膨脹,彷彿回到母親的溫暖子宮般令他安心,使得全身僵硬的肌肉逐漸舒展,多年來折磨的關節疼痛頓時緩解大半,他覺得自己身在天堂。

平常他都是緩緩的游,享受水壓的按摩與舒緩,但今天他卻奮力猛游,潑濺出大量的水花,引起旁人的側目。數週前,結褵七年的妻子向他提離婚,他迎上她冷漠的視線,點頭了。妻子說她要女兒的監護權,他瞪著妻子的眼睛,一語不發,用銳利的瞪視答覆她無理的要求。

永城即將結束他第五十趟的來回泳,在接近水道盡頭的牆壁前,他在水中向前翻身一圈,身體縮成蝦狀,腳底板一碰到牆壁後立即奮力蹬出,朝反方向飛衝而去,他打算再游個五十趟,再多泡水一會兒,好冷卻他煩躁的心。

2. 

他把車子駛入公司的地下停車場,沿著螺旋通道來到地下二樓,駛進A區,來到專屬的停車格,熄火停車。

他並不急著離開車子,他的職位已免去煩人的打卡程序,之所以賴在車上不走,是因為他忽然覺得今天來上班,可能是個錯誤,來回近百趟的晨泳未能消除他心中的煩躁,反而變本加厲。

永城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給陳先生。對方沒有立刻接起電話,永城猜他大概還沒起床,他繼續讓鈴聲響著,直到響了第十五聲,手機接通後便傳來對方悶悶的應答。

「葛先生,我知道你很著急,但我說過很多次,睡眠不足會讓我做不了事。」陳先生沒好氣地說,鼻音特別重。

「抱歉,我只是很想知道…。」

陳先生打斷他。「我直接跟你說,基本上,你們夫妻倆…更正,你跟張妍婷小姐拿到監護權的機率是一半一半。」

「怎麼可能是一半一半!你先前不是說…。」

陳先生再度打斷他。「那是在我查到你的家暴紀錄前。」

「什麼家暴?!我從來沒有……。」這次他的律師沒有打斷他,永城自己先閉嘴了。

「想起來了嗎?還是你根本沒打算告知我?」

「不是我不告訴你,我根本就忘了那件事,都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而且,當時只是個誤會,根本沒有鬧上法庭,我不懂怎麼突然變成家暴紀錄?」

他說謊,他記的很清楚。電話另一端的陳先生想,看來永城是真的覺得那件事沒什麼,但對負責判決的法官而言,他出手打老婆,還鬧到要警察出面,一點也不是『沒什麼』。

「而且當時根本是她自找的…我的父親過世,她竟拿出一狗屁的理由說她不出席葬禮,說什麼她最近身體虛弱,不想靠近陰氣太重的地方…根本狗屁不通,結果被我發現她跟朋友約好要去修指甲!而且我只不過打她一巴掌而已,她竟然就報警!」

「葛先生!我這麼說好了,這筆紀錄就擺在眼前,你就是曾經對她出手,就算只是誤會,就算沒有鬧到法院,對方的律師不會放過這一點,一定會緊抓這個把柄攻擊你。」

永城一言不發,緊皺的眉頭成了一座煩憂的小山。

「但你還是認為我有五成機會?」

「是的,我昨天從法院那拿到資料,你知道你前妻曾在2009年7月4日因違反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第51條,被開罰一萬五千元嗎?」

「兒少法…2009年…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她到底做了什麼?」

「她把女兒獨自放在車內,跑到大賣場買東西,根據警方的紀錄,她說只是很快去買個東西,而且車子有留窗口縫隙,應該不會怎樣,結果剛好被巡邏的警察發現。」

「2009年…當時孟熙還不到2歲!她竟然沒告訴我!」永城難以置信她竟然隱瞞這麼嚴重的過失,竟然把還是嬰兒的孟熙獨自放在車上!?他終於忍不住怒氣,一拳敲在方向盤上,立刻發出一聲響亮刺耳的喇叭聲,聲音在停車場的水泥空間中迴盪不去,如同他逐漸堆積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