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三)


文/黃唯哲
2015.07.22

早晨在床上醒來看到女兒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他尚未消化的負面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他抓起放在床頭的手機照下那珍貴的時刻,那喀嚓一聲的數位快門音效,是他心中對孟熙的愛滿到溢出來的聲音。

田村弘是個樂天的日本人,美日混血,他體重破百,但也比永城要高出半個頭,看起來就像一頭熊,肥碩的體型絕大部份要歸因於他一半的美國血統,即便他是日本土生土長,卻仍讓他一點也不像刻板印象中的日本人,沉默寡言、過份禮貌,反而像個幽默、風趣的英國紳士。

田村先生不會擺架子,做事情不刁難人,罵人時就事論事,不像過去他所經歷的空降主管,一個個都新官上任三把火。半年前,田村先生帶著妻子從日本調職過來,接任業務部的經理,雖然打從他踏入職場開始,永城就知道別跟上司做朋友的鐵律,但隨著一天天的相處,永城發現自己跟田村先生真是相見恨晚,兩人對電影、音樂、女人、戲劇、酒品等等事物的品味極為相似,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為職場上的好夥伴。

唯一讓永城有點感冒的,就是田村先生對於肉食的態度,實在讓他不敢恭維,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肉食動物,永城第一次與他吃飯是在某次業務部的中午聚餐,他的吃相不管是誰看到都會大吃一驚,首先,田村先生只吃肉,點了豬排飯只吃豬排,能用手就不用筷子,他撕咬肉類的模樣跟斯文日本人的想像完全背道而馳,反而像個餓壞了的食人族。

然而,永城是個從小吃素的人,很大原因是因為他的身體狀況,雙親自小規定他飲料不能喝、加工食品不能吃、便當也吃家裡做的,即便長大後,因為規律運動而較為健康,至今仍然維持素食的習慣。

他並不討厭肉類,其實是他的身體根本無法接受肉類食物,永城永遠記得大學時,第一次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走進學生自助餐廳,夾了滿滿一盤肉香四溢的佳餚,當他夾進人生第一口紅燒魚放進嘴裡,那一瞬間竄入腦門的魚腥惡臭,竟讓他忍不住把昨天到今天早上的自製健康食品全部嘔吐而出,猛烈的嘔吐如火箭般噴射而出,立刻引起旁人的側目與嫌惡,他懷著屈辱與悲哀交雜的情緒狼狽走出學生餐廳,回到住處準備他的蔬菜料理。

因此,田村先生對他不得不吃素這件事,感到非常的同情,也耿耿於懷兩人無法一起到高檔牛排餐廳,品紅酒、大口咬嚼三分熟牛肉,即便如此,田村先生卻說雖然無法吃飯,但台北有的是酒吧跟雪茄店,永城很高興這份難得的友誼,彼此不用妥協,而是雙方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天知道有多少聚會因為不提供素食,使他只能缺席或是餓著肚子。

「你最近還真是諸事不順啊。」會議結束後,田村先生與永城走出會議室。

「為什麼全天下的女主管都這麼不好『搞』呢?」兩人一走進電梯,田村先生便說。「真是個令人不解的謎啊。」

永城注意到田村先生語句中的重音,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田村先生看自己的下屬一臉困窘,咧嘴微笑。

「瞧你緊張的。」田村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接著說:「自己當心點,老總那模樣,怎麼看都像討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看來田村先生已經猜到他跟老總的衝突所為何來,永城頓時覺得這短短不到兩、三分鐘的電梯時間竟如此漫長。永城原本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率先被田村先生打斷。

「找個週末再來我家吃飯如何?」田村先生問道,似乎也不願讓奇怪的氣氛繼續蔓延下去。

「當然好,只是別再在我碗裡偷放肉了。」永城說,勉強露出微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樓層到了,田村先生率先跨出腳,用他寬闊的身軀調皮地擋住永城的去路。「哎呀,真抱歉。」田村先生語帶歉意地說。

永城揚眉瞪著田村先生的後腦杓,便立刻聞到一股惡臭在電梯裡蔓延開來,永城猛地皺起眉頭,惱怒地看著田村先生一邊大笑出聲,一邊像個惡作劇的小孩般快步逃離現場。

他趕緊走出電梯,雖然滿鼻子都是田村先生的屁臭,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快步跟上田村先生,滿心希望今早開始的負面情緒,都像田村的臭屁一樣,通通甩在身後。

日落的橘黃色晚霞灑在永城的辦公桌上,天花板的智慧燈管也在此時啪的一聲亮起,他暫且將視線離開電腦螢幕,緊閉著酸澀的眼睛,企圖擠出一點淚液緩和過度運作的雙眼。

是下班的時間了,他卻一點也不想回家。

他起身朝著落地窗走去,望著底下的城市光景,櫛比鱗次的高樓建築都鋪上了一層暗金色的地毯,走走停停的巴士、車輛、機車如同人類的血液般,在條條大路小道中亢奮地脈動著。永城一邊欣賞著黃昏夜景,一邊扭動他的肩膀與腰椎,僵硬的關節與肌肉藉著酸痛責備著他的疏忽與不察,他應該更常起身走動、伸展伸展的,雖然他從小就認清自己身體容易疲勞、肌肉容易僵硬的事實,但是想到到死前都得承受這種脆弱肉體的苦楚,偶爾仍替自己感到悲哀。

他回到桌前關掉電腦,整理桌上的文件,將抽屜上鎖,拎著公事包走出辦公室,立刻就看到他的祕書還盯著螢幕,而整個業務部早就鳥獸散,大家都忙著去跟客戶吃飯喝酒搏感情。

Doris一看到永城走出辦公室,表情立刻緊繃了起來,抓起筆記本就要迎上來,永城趕緊用手勢示意她坐回去。

「還不下班啊?」永城問。

Doris雖乖乖坐回椅子上,卻已經把筆記本打開,筆尖按在書頁上,做出隨時記下指示的準備動作,用那驚慌的大眼睛透過鏡片仰視著他,顯然很不習慣坐著跟副理講話。

「報告副理,我還有些資料想先整理完。」Doris說,她細不可聞的聲音跟天花板上微弱的空調聲不相上下。

「沒別的事就早點下班,不用擔心我會覺得妳不夠認真,再說,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忙著約會嗎?」

「我沒有男朋友……。」

「沒有男朋友總有女生朋友吧?」永城追問,雖然這牽扯到私領域,但他已從上一個祕書那學到教訓,瞭解下屬的一些私事總是好的,反正他們想回答就回答,如果他們露出進退兩難的困窘表情,他便會適時止步,不再追問。

Doris以低頭不語代替回答。這女孩該不會連女生朋友都沒有吧?但這也難怪,午餐時間不跟其他同事去外面吃飯交流,反而窩在電腦前悶吃著自己準備的便當,這種自閉的個性很難交到朋友,別說朋友,瞧她那悶勁,認誰也沒有興趣去認識她。

永城本想開口建議,她應該多主動跟同事去吃飯,多累積公司內部的人脈,卻又想想,還是讓她自己吃吃悶虧吧,祕書的工作可不是幫他處理事情而已,往後在其他部門碰釘子,她自己就得鼓起勇氣去認識其他部門的同事。

他忽地想起一個從事電影發行的朋友,先前送給他的免費電影票,便打開公事包,將那張雙人票拿出來放在她桌上。

「這票我用不到,就送妳吧。」永城說,Doris抬頭看著他,用一種三分驚喜七分迷惘的眼神看著她的老闆。

永城收起公事包,也沒等她道謝,便直接走出辦公室,但步出業務部大門時,他悄悄地回頭一看,發現他的祕書盯著手上的電影票發呆,嘴角似笑非笑的,永城頓了一下,突然苦笑了起來,希望她別誤以為那是他的私下邀約。

當他把車子停進住家公寓的地下停車場後,他的情緒又陷入今早在公司停車場相同的憂鬱漩渦中。一整天投身於公事,他成功讓忙碌麻痺了對家事的煩悶,現在卻又變本加厲地撲回他身上。永城很想自暴自棄就睡在車上算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將畫面解鎖,看著畫面上女兒孟熙的照片,那抹燦笑正呼喚著他回家,於是他把女兒的甜笑封存在心裡,如溺水的人緊抓救生圈一樣。

那張照片是幾個月,前一晚跟妻子大吵後,周六早晨在床上醒來仍一肚子鳥氣,卻看到女兒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他尚未消化的負面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他抓起放在床頭的手機照下那珍貴的時刻,那喀嚓一聲的數位快門音效,是他心中對孟熙的愛滿到溢出來的聲音。

他一進家門立刻聞到油炸食品的臭味,在玄關脫了鞋子走進客廳,便看到張妍婷跟孟熙正在吃漢堡,玻璃桌上堆著速食店的紙袋跟盒子,那鮮艷的包裝令他噁心,怒火在他胸腔火速燒起。

前妻看到永城回來,看都不看一眼,但孟熙一見到爸爸,丟下手上的小漢堡,也不擦拭嘴上的蕃茄醬,髒兮兮的衝上來抱住永城的大腿。

「爸比回來了!」孟熙開心地怪叫著。

永城不在乎孟熙嘴上的蕃茄醬沾滿了他的褲管,他蹲下來在女兒的額頭啄了個吻,孟熙讓爸爸親完後,跑回桌邊抓起兒童餐附送的玩具,炫耀給永城看。

妍婷坐在沙發上,冷眼看著永城跟孟熙的互動,永城無懼地迎上前妻的目光,盡量不使自己的口氣過於惡劣,他說:「怎麼突然買速食給她吃?」

永城嘴巴上是那麼說,但他心裡卻大罵著這個臭婊子,告訴過幾百萬遍不要買速食店的東西給女兒吃,他從未要求母女倆跟他一起吃素,但這些炸雞、漢堡都是些沒有營養的垃圾,操他媽根本故意要惹他生氣。

「就孟熙吵著吃嘛,偶爾讓她吃一下又不會怎樣。」妍婷完全不掩飾她的不耐,雙手抱胸,做出隨時都能跟他大吵一架的備戰動作。

這幾年他們的關係逐漸惡劣,到現在一打照面就惡言相向,但至少兩人很有默契,從來不在孟熙面前吵架,永城垂下眼瞼,看著在他懷中把玩著廉價玩具的寶貝女兒,他告訴自己再忍一下就好。她想吵架,他不會讓她如願。

他終於壓下回嗆的衝動,低頭小聲問孟熙待會要不要跟爸爸洗澡,女兒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他印了個吻在女兒紅嘟嘟的臉頰上,逕自離開客廳,瞥都不瞥僵坐在沙發上怒視著他的瘋女人,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倒在那張單人床上,臉朝下,不斷告訴自己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但曾經相愛的兩人為何會走到如此結局?如此痛恨彼此,如此鄙視曾經愛著自己的另一半?

當然,他還沒有忘記多年前,第一眼見到妍婷,他胸腔深處的怦然心動,感覺時間在霎那間停止,也記得兩人初次接吻時,唇與舌之間成了正負極般,產生弧狀的熱情火花,以及無比甜蜜的首次交合,感覺自己終於不再孤單一人,內心的缺口被愛意給填滿。然而,現今回想起這些記憶,感覺卻像是別人的生命,他不再是過去的他,妍婷也不再是他過去口中的小甜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