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十七)


文/黃唯哲
2015.08.11

17.
 
田村訂的民宿還不賴,房間的設備、裝飾雖比不上商務旅館,但他還蠻喜歡這種舒適的居家感。他們抵達的時候已是午夜,匆匆登記入住後,兩人便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他好好的沖了個澡,再將浴缸放滿熱水,全身浸入熱燙的水中,蒸騰的煙霧與溫柔撫著他的肌膚,令他放鬆許多,也帶走了近期失眠、惡夢所累積的身心疲勞。
 
想到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跟著田村進入國姓鄉的山區,依循著田村所謂打聽到的消息去尋找河童的蹤影,讓他產生一種抽離現實的感受。那天,田村被釣客嚇到後,意外打聽了釣河童這項詭異的行業閒談,那釣客說全日本河童出沒地越來越稀少,於是有幾個釣客分別跑到韓國、中國以及台灣去找河童,沒想到他有個朋友,還真在台灣的深山裡,找到了河童的棲息地。
 
田村以自己多年前在船屋的經歷,向那釣客交換消息,那老頭聽了他的分享後,將他朋友的聯絡方式給了田村。田村回台後,立刻寫了封信給那位叫做阿政的釣客,最近終於取得回覆,因此將他們帶領到這裡。
 
洗完澡後,他吹完頭髮,坐在床邊查閱手機裡的訊息,卻發現一則留言都沒有,最近孟熙似乎比較少留話了,不知道是因為他前妻的關係,還是因為自己的狀況而較少主動打給女兒,他很清楚原因是後者,但懊悔也來不及了。
 
他躺上床,沒有關燈,眼睛瞪著天花板上的壓花裝飾,知道自己快睡著了,但他知道不到兩三小時後,他便會被惡夢給嚇醒。然而,當他失去意識,會發現自己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田村會用力的敲著自己的門,要他起床吃早餐,而他會坐在床邊,滿心疑惑著昨晚為何睡得香甜,彷彿夢中的他已經吃到那塊近在眼前,卻碰觸不到的肉塊。
 
他在腦海裡翻找昨晚的夢境記憶,卻是一片空蕩,如同他蒼白無味的舌尖。
 
18.
 
用過早餐後,他們驅車前往山區,一路上幾乎沒車,這次換永城開車,沿著像條巨大蟒蛇的山道蜿蜒向上,爬到頂峰後,看著窗外層疊而下的壯觀山景,接著一個大彎道,如滑梯似的向下滑行,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的起起伏伏,兩人一車在永無止盡的上山與下山的旅程中,進入一種無言也無思緒的放空狀態。
 
車程進行了兩個小時後,他們終於在路肩看到一塊斑駁、不顯眼的小木牌,要不是田村大叫出聲,永城根本沒注意到那塊刻著一個圓形,旁邊圍繞著一圈三角鋸齒的木牌。
 
永城倒車,駛進木牌旁邊的叢林小徑,小徑剛好容下一台車子通過,他小心翼翼開進去之後,心中思索著,到底是怎樣的人居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這條小徑甚至連車轍的痕跡都沒有,顯然那位叫阿政的釣客根本不出門,至少不會是開車出門,但這裡離市區如此遙遠,難不成他都徒步?或是他有某種不需出門就能自理生活所需的方式?
 
正當永城滿腹疑問時,車子開出小徑,來到一塊位於山間夾縫中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排極為簡陋的鐵皮屋,旁邊則有一小片菜園。當車子緩慢的往空地深處駛近,兩人更驚訝的發現,在鐵皮屋後面,竟是一大片平靜無波的湖面,這宛如世外境地的地方是一座山間湖!
 
他將車子停在離鐵皮屋不遠處,兩人下了車,便被山間的濕氣與寒意給凍得發起抖來,趕緊抓起外套穿上。
 
「看來就是這裡了。」田村說,四處張望著,突然指著湖岸邊。「你看!」
 
永城順著田村的方向,便看到一艘小船就停在湖邊的小碼頭,倏地一聲怒氣十足的吼叫嚇得他驚跳起來,一個乾瘦老頭兒抓著一把鏽跡斑斑、尖頭卻銳利得發出寒光的魚叉朝著他們奔來,一邊用日文如連珠砲似的咒罵道。
 
田村立刻舉起雙手,用日文回應道,那老頭兒聽到來者講日文,原本猙獰的面孔換上一臉疑惑,怒氣突然消了大半,但手裡的魚叉卻沒有放下來,仍然快步朝他們走來。永城警覺地往車子的方向退去。
 
不知道田村跟那老頭又說了什麼,那老頭微微點頭聽著,腳步卻不斷朝著他們靠近,永城眼睛緊緊盯著那把魚叉。直到田村從口袋拿出一封信件,那老頭瞇著眼看著那封信,這才放下了魚叉,佈滿皺紋的老臉咧開一道恐怖的微笑,上前與田村握手。
 
「沒事了,放心,我告訴他,我就是跟他通過信件的人。阿政說有很多人向我們一樣,都在秘密地找尋河童肉,其中有不少都是些窮凶極惡的人,所以他不得不小心一點。」田村說,但永城一點也放不下心。
 
田村與阿政進行著一連串的日文對話,永城一句都聽不懂,雖然他是在日商公司工作,但對日文一竅不通,他的英文跟德文倒是很流利,只是在這裡一點也派不上用場。田村揮揮手要永城跟上,一邊用日文與阿政對話,一邊用中文跟永城說話。三人朝著湖邊的小船走去。
 
「他正好要去釣魚,說現在就可以帶我們去釣河童。」
 
永城點點頭,不確定自己是否想上那艘小船。他始終還無法相信河童這生物的真實性,他的仍然拒絕相信一切,不清楚自己著了什麼魔,跟著田村來到這個詭異的山中湖泊。
 
「我待在岸邊等你們回來。」看著田村跟阿政跳上小船後,永城說。
 
「你確定?」
 
永城點頭,站在岸邊望著他們朝著湖心前進,小船越行越遠,視覺上也越變越小,直到那條小船如水面上的一片枯葉。
 
他再度環視著被高山圍繞的峽谷,放眼望去皆是蔥綠蓊鬱的森林,各種清脆的鳥叫聲此起彼落,青蛙隱藏在岸邊的水叢中,發出規律的呱呱聲,空氣中瀰漫著溼潤的霧氣,他每吸一口氣,都能嚐到一股甜甜的水味。這地方的確是個不同凡響的世外桃源,永城發現自己難得感受到靜謐,一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好。
 
然而,想到他們到底為何來此,田村跟釣客將帶回來什麼東西,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內心,此時激起一波不平靜的漣漪。他看到樹下擱著一張板凳,他搬了過來,面對著湖泊坐下,望著倒映著藍天與白雲的水面,聽著自己急促不安的心跳,很想就這樣丟下田村,直接驅車離開此地,然而,他卻只是呆呆地坐著,如一隻在樹下等待著兔子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