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十八)


文/黃唯哲
2015.08.12

19.
 
一小時後,他便看到小船朝著岸邊滑來,他幾乎是驚恐地從板凳上跳起,兩腿僵直地站在原地,目睹著小船逐漸靠近,看到田村圓潤的臉龐因為興奮而泛著紅光。等到小船終於停靠在岸邊,他瞪著小船上的麻布袋,正顯出一個人形的輪廓,他盯著那麻布袋,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興奮過了頭而全身發抖。
 
「幫個忙好嗎?」田村跳上碼頭,對著呆若木雞的永城叫道。
 
永城驚跳起來,走上前幫田村跟阿政把船拉近岸邊,等到小船拉上去之後,田村將繩結套在小碼頭的木樁上,阿政跳上船抬起麻布袋的一端,並對著永城大叫著,似乎要他幫忙,永城只好跳上船,抓起布袋一端,使勁抬起,他意外發現比想像中輕。
 
田村綁好繩結後,也來幫忙搬運麻布袋。三人一路搬著麻布袋跨過草地,走進鐵皮屋,永城發現裡面又髒又亂,昏暗的燈光使得地上、牆上的不知名污垢更顯噁心。他們一路經過堆疊著紙箱、雜物的走廊,來到屋子深處一個類似廚房的地方,三人將麻布袋放在地上。
 
「裡面真的是河童嗎?」永城問道,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要不要自己打開來看呢?」田村說,露出那招牌的狡黠微笑。
 
聽到田村這麼說,一股油然生的強烈好奇瞬間洗刷掉他原先的恐懼,裡面八成只是條大魚,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河童,這一切都是田村與阿政兩人串通好的大騙局,他命令自己的手別再發抖。永城蹲了下來,再度打量麻布袋裡面的生物所顯露的身影。只是條大魚罷了,他終於可以揭開這布局已久的陰謀,沒什麼的,一定只是條大石斑,或是大鯰魚,等他掀開布袋,相信田村跟阿政一定會大笑著說,哈!騙到你了吧。
 
永城小心翼翼的摸上麻布袋頂端的套索,用顫抖的雙手解開套口,然後一口氣翻開麻布袋的頂端。他的理智一瞬間扯斷,裡面的河童正瞪大著雙眼望著他。
 
他發出一聲尖細的怪叫,彷彿喉嚨被人掐住一般,他難以呼吸,膝蓋一軟,坐倒在地,震驚地看著那網球大小的眼珠無神地看著鐵皮屋的天花板;扁平圓滑的鴨狀嘴巴像兩個盤子般,正微微地張開,露出裡面紫綠色的口腔與舌頭;牠的頭頂就如同傳說中的那樣,光禿禿的圓盤圍繞著一圈肉色的鋸齒狀,點綴著一叢叢海草狀的毛髮;牠外露出的頸部與頭部的皮膚,皆罩著一層暗綠色,而在廚房微弱燈泡的照耀下,卻看起來像陰沉的皮蛋黑。
 
「很棒吧!你真該跟我們去湖心的,親眼看著阿政釣起這隻河童,將牠拉出水面的瞬間,我亢奮到差點尿了褲子!」田村說,用一種欣賞著美麗花朵的歡欣眼神瞧著麻布袋裡的河童。
 
阿政走上前,抽起麻布袋的後端,讓整隻河童滑出袋子,永城這才看清楚河童的全貌,牠全長大約一公尺,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光滑細長的四肢如青蛙般,手腳都只有4根指頭,指間都有薄薄的蹼。
 
阿政轉身說了一串日文,田村趕緊翻譯道。「你最好後退一點,阿政要趕快放血,否則肉會變質,可就不好吃了。」
 
永城趕緊起身,還沒等他站好,阿政毫無預警地從口袋抽出一把彈簧刀,手指一按、刀鋒一彈、頭髮一抓、脖子一露、利刃一劃,他極為熟練、高度效率的手法一氣呵成,鮮綠色的血液如高壓噴泉般射出,河童血將灰色的地板漆成一片慘綠。
 
血腥的一幕如此真實,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連肉都沒吃過,也從未經過菜市場的肉舖,從未看過掛在鉤子上的豬肩肉,更別提親眼目睹宰殺。一陣強烈的暈眩令他險些站不住腳,喉頭一股壓力湧出,他衝出鐵皮屋,猛地彎腰將胃囊裡稀少的粥狀物,全都嘔在鮮綠色的草地上。
 
「沒事吧?」田村站在鐵皮屋門口憐憫地看著他,永城拒絕回答,用手背揩揩嘴後,逕自回到車子,拿出擺在前座的礦泉水漱口,將剩下的水喝了精光。他暗決定一走了之,就讓田村跟阿政好好享受他們的河童肉吧。於是他飛快坐進駕駛座,手指摸向鑰匙座,卻發現沒有鑰匙,但他記得下車時,他沒有把鑰匙拔走。
 
田村站在窗邊,手裡搖著那一串鑰匙,面色凝重的看著永城。
 
「鑰匙給我。」
 
「不行,小老弟。你就這樣回去,只會更痛苦而已,你自己最清楚。」
 
「就只是睡不著而已,死不了,鑰匙給我!」
 
「快下車吧,十分鐘後你會感謝我阻止你的。」
 
「你走吧,我不打算下車了。」
 
永城怒視著田村,對方卻仍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著他。
 
「阿政說不用半小時就能開飯,我們等你來。」
 
田村說完後轉身離去,走向鐵皮屋,直到身影沒入陰暗的大門裡。他感到口乾舌燥,沒有想到田村竟然先拔走了鑰匙,他一瞬間興起了搶奪的念頭,但那傢伙塊頭跟熊一樣,營養不良又缺乏睡眠的自己,八成會被他壓在地面上吃土。即使如此,他打定主意不下車,決定就這樣等他們吃個夠。
 
然而,半小時過後,即便車子離鐵皮屋少說有數十公尺,車窗也沒有搖下來,他卻聞到遠方傳來無比誘人的河童肉香,正挑逗著他的味覺感官,迅速侵蝕他已然脆弱的精神意志。
 
「喔,不……。」他嘆到。
 
他恍惚走下車,腳步虛浮地尋著若有似無的烤肉香走去,他的鼻孔擴張,貪婪地吸聞著空氣裡的濃厚味道,他走進鐵皮屋,穿越那擺滿紙箱、雜物的走廊,進入一個像是客廳的地方,田村坐在一張方桌前等著他。
 
田村幫他拉了張椅子。「坐會吧,快上菜了。」
 
永城像被催眠似的走過去落坐,廚房就在隔壁,河童在他眼前被宰殺的記憶像是被抹去了一般,現在的他,滿腦子充滿了那逐漸淹沒他意識的肉香,他感覺自己的牙齒發癢、舌頭蠢動。
 
廚房裡,阿政哼著歌,烤著肉,他們則聽著肉在烤架上啪滋啪滋的愉悅聲響,與阿政嘴裡不知名的日式歌謠形成獨特的交響效果,永城的肚子也加入合奏,在他的體腔深處低聲騷動著。
 
彷彿等了一世紀,阿政終於端著三盤烤肉走出廚房,他的嘴裡已經咬嚼著一塊肉,而田村死命盯著那些嬌艷欲滴的小肉塊,等到阿政輕手輕腳的把那三盤肉放在桌上,田村立刻舉起筷子,如蜥蜴吐舌捕捉獵物的速度夾起肉塊,放入嘴裡咀嚼,發出男人高潮時的雄性呻吟。
 
「喔…老天…就是這個!」田村讚嘆道,聲音顫抖。
 
即使舌頭、牙齒、胃囊以及所有的感官都在命令永城立刻舉起筷子,好好享受這人生第一次的肉食饗宴,解放那深埋在基因中,人類對於肉類的渴望與需求,不用理會大腦僅存的理性桎梏,放膽吃吧!放膽咬吧!但他遲遲未出手,呆坐在椅子上,呈現一種想吃又不敢吃的尷尬狀態。
 
阿政看看大口享受著河童肉的田村,又看看遲疑不決的永城,咧開那嚇人的笑容並說了一句日文,一邊用手勢指著永城面前那盤如小山丘的肉塊,似乎是在說:請用,別客氣,你這懦夫。後面那句是他胡思亂想的。
 
河童肉……不過就是肉嗎?河童又怎樣,全世界都在吃牛羊豬雞,區區河童的肉,有什麼好怕?永城想著,緩慢地舉起筷子,夾住其中一小塊肉,佈滿血絲的眼珠看著肉塊上閃爍的美麗色澤,翠綠的表皮下是鮮紅的纖維堆疊,肉塊承受筷子輕微施力的夾取,竟如吸滿水的海綿般擠出了一大滴肉汁。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只容得下眼前的肉塊,兩顆眼珠聚焦成特寫鏡頭,使肉塊上每條肌肉的紋理、纖維之間的皺摺全都盡收眼底,他緩慢將肉塊放進嘴裡,原以為會像過去嚐試吃肉的經驗,他的身體將無法承受肉類在嘴裡的味道與觸感,引起咽喉的嘔吐反射,而再次浪費一盤上等好肉。
 
沒想到,迎接永城的卻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