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一)


文/黃唯哲
2015.08.17

23.
 
永城並沒有拋棄身為父親的自覺,他仍然珍惜與女兒相處的一分一秒,有趣的是,當他跟女兒一起到遊樂園,去逛逛市集,或是帶著他去河邊放風箏、騎腳踏車,他發現自己稍微忘卻了河童肉的渴望,他專注聽著女兒的笑聲、注視著她逐漸長到腰際的飄逸秀髮。
 
這週他也撥出時間,打算帶女兒到美術館培養一點藝術鑑賞力,當他把車開到前妻家門口時,卻注意到一台瑪莎拉蒂停在她們家的車庫,這可不是他前岳父的車。
 
當女兒衝出來抱住他時,他也注意到女兒脖子上掛著一條銀項鍊,這可不是他送的,也不會是前妻買給她的,她不是那種會買昂貴品給女兒的母親。
 
「那是郭叔叔送給我的。」女兒說,拿起脖子上的項鍊,將那隻銀色的海豚放在爸比眼前。
 
「郭叔叔?」永城問,什麼時候蹦出了個郭叔叔?「所以這是他的車?」
 
「對,郭叔叔是媽咪的朋友。」
 
永城大概猜出了郭叔叔是何許人是也,八成是前妻的男友吧,果然沒錯,當他看到張妍婷走出大門,雙手抱胸倚著門,嘴唇微微上提,到底是微笑,還是嘲諷,他再清楚也不過,前妻故意激怒他,然而他完全不在乎,與其說是在乎,不如說這個女人在他的記憶中已經逐漸淡去。
 
她想讓他產生半點嫉妒的心情,可真是大錯特錯別想了,他反而替她高興,對著她露出一個大大地笑容。她的表情立刻僵住,像被他打了一巴掌似的,永城在心裡暗自竊喜。
 
「新男友?」永城用下巴點著那台車,大聲問著前妻。
 
「有意見嗎?」前妻挑釁地說。
 
「沒有,倒是這車真不錯,妳喜歡他嗎?」永城問,直視前妻那雙他看了十多年的眼眸,依舊是那樣的凌厲逼人。
 
倏地,他在那雙眼裡讀到了一絲逃逸出來的訊息,這才恍然大悟,真正放不下過去夫妻身份的,原來不是自己,是她。永城問出口的簡單問題,讓她察覺到對永城放不下的恨,然而,恨與愛是一體的。
 
這段日子他走出了兩人過日的濃情蜜意、以及彼此的恨意怨懟,他放下了一切對妍婷的感情,只剩下一個虛浮的名字、片段的記憶。妍婷顯然對於永城率先斬斷那份曾經海誓山盟的感情,心中感到極端複雜。
 
「當然,孟熙也很喜歡他,你知道下個月是什麼日子吧,小郭要幫她辦派對。」
 
他對孟熙投以求證的目光,看到女兒猛點點頭,紅紅的雙頰高高鼓起,露出一個無比興奮的笑容,卻讓他看得有些心痛。生日派對……她女兒的第一個生日派對竟是前妻的男友主辦的,除了嫉妒與憤怒外,更多的是為人父親的慚愧與沮喪。
 
「在這裡辦嗎?」
 
「對,如果你沒空,也沒關係,反正你最近很忙嘛!」
 
永城很難忽略她語氣中的酸苦味,他最近的確以工作忙為理由沒來接孟熙,但看著黏在身上的女兒,她似乎不在意。
 
「我一定會來喔!孟孟。」
 
「沒關係啦,爸比工作很忙,媽咪要孟孟體諒爸比。」孟熙的這句話,比起前妻至今對他說過的惡語酸言,還要令人心痛百倍。
 
「這是孟孟的生日,所以爸比一定會來。」
 
「真的嗎?」
 
「真的。」
 
「那打勾勾,不來的是小豬。」
 
「好,那再蓋個拇指印!爸比沒來的話就是大豬。」
 
24.
 
他從來沒想像日子能夠如此快樂無憂,現在想想,前陣子的一切苦難都只是迎接他走向快樂荊棘之路,苦盡甘來,週末跟田村跟阿政的聚會持續進行著,他甚至學會了粗淺的日文,能跟阿政簡單溝通,他跟阿政一起宰殺河童,學習如何去除河童的內臟與表皮,在正確的關節處下刀,砍掉牠們的四肢,將大塊大塊的河童肉從骨頭上小心地割除。
 
他與Doris仍停留在肉慾的關係,這很好,沒有婚姻的壓力、沒有男女朋友無形的制約,他們見面,然後做愛。只是令人意外的是,Doris在公司時仍是那副戰戰兢兢的緊張模樣,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兩人夜裡的瘋狂,從外表絕對看不出來,永城反而是被壓在身下的人,但也因為Doris這樣的落差,讓永城深深沉迷於她肉慾的解放,在她的帶領下邁入一個又一個高潮。
 
直到田村開始抱怨最近老是掉髮,喝水總是無法解渴時,永城才感到一絲不安。上週起,他每天早上都會收到田村請病假的訊息,卻沒有明說到底是什麼病,但想必挺嚴重的,因為那週末田村甚至缺席了河童肉聚會。
 
於是永城買了雞精禮盒打算前去探望田村,其實他很想外帶一盒河童肉,想像著田村聞聞河童肉後,就能夠不藥而癒,不過他們早就試過了,河童肉只要一從河童身上割下來,不管你怎麼保存,冷凍、醃漬、烘乾統統沒用,肉聞起來總是臭的,無法入口。
 
當田村的家門一開,永城便看到瑪莉蓮深鎖的眉頭、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使得她美麗的臉龐矇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她一看到是永城,也不打招呼,直接就撲上前抱住。
 
「謝天謝地你來了。」瑪莉蓮感慨道,濃濃的鼻音,放開了永城。
 
「這麼嚴重嗎?」
 
「你進來看吧……。」瑪莉蓮領著永城進家門。「不管我怎麼說,他就是不去看醫生,我買成藥給他吃,也都沒用,東西也不吃,只喝水。」
 
隨著瑪莉蓮帶著他走進屋子,經過客廳時,他發現沙發上有折好的棉被跟枕頭。瑪莉蓮苦笑道:「我現在都睡在客廳。」
 
他一走近他們夫妻倆的房間,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蛋味,然後看到房間門縫被毛巾緊密的塞著。
 
「那臭味不知道從他身上哪裡產生的,真的很臭,而且會從門縫飄出來,必須要用濕毛巾塞住。」
 
瑪莉蓮從口袋拿出四個口罩,自己戴上兩個,另外兩個要永城戴上。「戴著吧,聞太多會讓頭暈。」
 
「沒這麼誇張吧。」永城詫異地看著瑪莉蓮,但她拿著口罩的手懸空著,他只好乖乖戴上,看著瑪莉蓮蹲下身,把濕毛巾挪開,開門,請永城進去。
 
房間很昏暗,床邊那盞小燈是唯一的光源,隱約能夠看到床上躺著田村的身影。他跨步走進房間,便理解為何瑪莉蓮堅持要她戴上口罩,房間窗戶沒開,整個空間充斥著刺鼻的臭蛋味,即便隔著兩層口罩,他一瞬間仍被那股充滿惡意的臭味給熏得頭昏腦脹。
 
他走近床邊,立刻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攤在床上的田村整個人瘦得不成人樣,頭髮幾乎掉光,床邊的小燈暈黃的光線,更使得他的消瘦面孔上的陰影更加明顯,他的皮膚泛白且冒著一層冷汗,閉上的眼睛雖然露出了一條小縫,卻被一層乾涸的分泌液給封死,而湊近田村時,他彷彿走進了臭味所構築的泡泡,那股臭蛋味立刻穿透口罩,將他整個人都包圍住,他彷彿能夠觸摸到漂浮在空中的黏稠氣味。
 
「天呀,田村……。」
 
原本像灘爛泥躺在床上的田村突然聽到永城的聲音,竟像捕鼠器般猛地彈起抓住他的領口,眼睛啪的一聲大大張開,撕開那道淡綠色的眼睛分泌物,用一雙異常突出的眼球瞪視著他,鼻子貪婪的吸嗅著。
 
「肉的味道!你嘴裡有肉的味道!」田村大吼著,張口漆黑惡臭的大嘴竟要咬下永城的嘴唇,還好瑪莉蓮的一聲驚呼,他才回過神來,趕緊向後跳開,田村的咬噬撲了空,上下鄂的牙齒撞在一起,發出驚人的咬合聲。
 
永城害怕田村跳下床來追咬他,趕緊護著瑪莉蓮往房間退,還好田村因為沒有力氣,他只能趴在床邊,張開嘴瞪視著他跟瑪莉蓮,像一隻掉入陷阱中的飢餓野獸。
 
看到這一幕,瑪莉蓮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坐倒在門邊,將臉埋進手掌裡啜泣失聲,永城只好關上門,把濕抹布塞進門縫,呆站在原地看著瑪莉蓮哭泣,手足無措。
 
永城大概猜得出來田村為何會變成這樣,但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也沒有心思去安撫瑪莉蓮,因為他現在冷汗直冒,因為造成田村變成這樣的,除了河童肉,再無其他解釋。
 
難道河童肉其實是有毒的嗎?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吃的河童肉,可能要用幾百公斤來計算,就算河童肉有毒,要發作早就發作了。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可是為甚麼他跟阿政都沒事呢?他又不能去看醫生,生怕被檢查出體內河童肉的奇怪成份,搞不好會被抓去作實驗……但他可不想要變成這副慘樣,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定是田村吃太多了,對!只要自己暫時不吃河童肉就好!
 
「我到底該怎麼辦?」瑪莉蓮哭哭啼啼地說。
 
永城仍然無法回答,他扶起瑪莉蓮到客廳坐下,到廚房倒了一杯水給她,瑪莉蓮接過,卻雙眼無神,只是握著那杯水,一口也沒沾。
 
「我好累……。」瑪莉蓮苦哀道,水汪汪的眼睛抬頭望著永城,立刻讓他心揪了一下,對她感到無比的憐憫。
 
「你可以載我到旅館嗎?我不想待在這裡了。」瑪莉蓮突然問。
 
永城雖然覺得她的確需要好好睡一覺,眼睛卻不自主飄向田村的房門。
 
「我決定明天就帶他去看醫生了,你都看到了,他竟然還想咬你……到現在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永城答應了,於是瑪莉蓮開始整理要簡單過夜的行李,他則坐在客聽裡,內心卻越來越不安,因為他現在好想來一盤又香又甜的河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