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四）

文/黃唯哲
2015.8.20

28.
 
他的燒退了，前一晚他被身體內外的絞痛感給痛暈，甦醒後，發現自己脫了一層皮，原本的人類皮膚像一件皺摺的肉衣，肉衣底下是暗綠色的河童皮膚，他一醒來便皮膚乾痛，立刻起身到浴室沖澡，一邊扭開浴缸的水龍頭。
 
他沒等浴缸滿水，便猴急的跳了下去，當皮膚一投進清水的懷抱，每個毛細孔立刻吸飽水分，如同久未飲水的沙漠渴者，他精神為之一振，體內彷彿有個生命活過來一般。
 
皮膚乾痛全然退去後，他注視著雙手雙腳，悲哀發現自己成了河童，不過幾天前，他在身體的疼痛漩渦中，眼睜睜目睹著自己的手腳逐漸扭曲、拉長、沾粘，頭殼上方則變成一圈圓盤，無可避免地成了這副河童模樣。
 
變成河童後，他的肉塊終於派上用場，脫下原本的人類皮膚後，他感到強烈的飢餓感，於是他把大浴巾跟浴袍整個浸濕，包裹住全身後跨出浴缸，因為他發現只要一離開水面不到幾分鐘，他的皮膚就會感到一陣陣乾痛。他從冷凍庫把生肉丟進水槽裡退冰，直接用嘴裡的利齒撕破袋子，大口囓咬著生肉，再度悲哀地發現，生肉竟然如此可口，但轉念隨即想到，至少他不再想吃河童肉了。
 
為了殺時間，他費盡千辛萬苦地把電視搬到浴室，然後成天泡在浴缸裡面，吃著尚未解凍完全的生肉。
 
他非常想念外面的事物，但就連走到房間的落地窗這件如此簡單的事情，對他而言，也是非常不愉快的離水任務。他更想念女兒孟熙，算算日子，她的生日派對在上禮拜就結束了，但那個時候他正經歷著痛苦的變形過程，時間的概念已然模糊，手機也早已沒電了，家用電話也鮮少響起，早先他尚保有人形時，就接到老總傳來的簡訊，說他惡意缺席，不用幹了。然而，自己的消失，竟然無法對身邊的人起半點漣漪，令他忍不住感到刺刺的辛酸。
 
他對生肉的消耗量超出原先的想像，沒多久，冰箱裡剩沒幾包，這攸關性命的問題焦慮著他，他已經得出結論，他之所以能夠保有理性，不像田村一樣，變成河童後便四處攻擊人，對了，新聞上說警方並沒有抓到他。大概是因為他照三餐進食，可是看著幾乎要空蕩的冰箱，他漸漸冒出跳樓了卻餘生的念頭。他可不想跟田村一樣，失去理智，造成無辜性命的逝去。
 
他越去想，這個念頭便越在他心中堅定下來，但至少，他希望在死前，可以最後聽一次孟熙的聲音。
 
他再度包起濕浴巾、穿上濕浴袍，從公事包翻出手機開始充電，過程中，手機不斷傳來叮叮鈴鈴的來電與訊息通知，除去不知名的來電者，那些通知有來自老總的、秘書的、陳律師的、前妻的，以及將近百封來自女兒的語音信箱。
 
永城看著那一封封來自女兒的愛意，卻一封都不敢打開，但反正自己都要死了，長痛不如短痛，他揀選最後一次的訊息，看了看日期，是她的生日，他深吸一口氣，播放那則訊息。
 
「爸比，為什麼你不來看我了？為什麼你不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為什麼你不見了？我好傷心又生氣…可是又好想念你…爸比你到底在哪裡？媽咪說你一定是不要我了，叫我再也不要理爸比了……可是……可是……」接下來便是足足五分多鐘的啜泣，永城再也忍不住，痛苦地全身顫抖著，心中的悲傷淹沒了他。
 
直到手中的電話突然大聲想起，在浴室裡迴盪起惱人的回音，他拿起手機一看，來電者赫然是他的前妻，他應該掛斷吧？應該讓他的存在，成為前妻、女兒心中一道難看的陰影就好，不該再擾起更多的漩渦。
 
他卻按下通話鍵。沒等他開口，前妻搶先發難，足足在電話中用極為難聽的字眼臭罵他足足十多分鐘，才大口地喘著氣。
 
「葛永城，不說話你是死了嗎？」
 
「嗯，妳說的沒錯…我是要死了……。」他說，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尖細難聽，看來再沒多久，恐怕他就無法說出半點人話了。
 
「你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前妻的怒氣突然消失大半。
 
永城掛了電話，靜靜地泡在浴缸裡，吃下他最後一包生肉塊，他緩慢嚼著，因為這是他最後的晚餐。
 
29.
 
猛烈的敲門聲使他在浴缸裡驚醒，有人來了，這簡單的概念使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雖然他並沒有汗毛，但是那股驚悚感仍讓他心中的警鈴大作。
 
「葛永城，開門！」這聲音是…是張妍婷！
 
別理她，反正沒人開門，她待會就會走了。永城這麼想著，聚精會神聽到門口的動靜。
 
「葛永城，你馬上開門！不然我要報警了！」張妍婷吼道。
 
報警？他沒想到還有這招，他不清楚她要用什麼名義報警破門而入，但她很聰明，他不應該抱著僥倖心態，萬一她真的帶著警察闖了進來，後果不堪設想，可是他能開門嗎？他現在這個模樣，跟新聞畫面裡面那個吃人的田村沒有兩樣啊！
 
「葛永城！我數到三！你再不開，我就當你死在裡面，報警幫你收屍！三！……」
 
沒辦法，先跟她取得溝通再說，永城飛速將濕浴巾、濕浴袍緊緊保裹住自己，衝出浴室，來到門口前。
 
「二！……」
 
「別數了！我不能開門！」
 
「你還沒死啊！為什麼不行開門！而且你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我還以為我聽錯了，而且裡面怎麼傳出奇怪的臭味……總之，你開門！」
 
「我說不行就不行！」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你對孟熙造成多大傷害？」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病了！」
 
「病了？什麼病讓你對女兒不理不睬！你最好讓我進去好好打你幾巴掌！看可不可以把你打醒！」
 
永城好想開門，畢竟說他不想念妻子是騙人的，他很希望現在有人能陪伴他，但是他這個模樣不應該被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前妻，但是自己的手卻搭在門把上。心中想著，也許妻子能夠幫助他，也許他不用死，可是……。
 
「我病得很重，會嚇壞妳的。」
 
「葛永城，就算你的臉腫成豬頭，鼻子爛掉、耳朵爛掉、下面也爛到，也嚇不了我的，還有，你到底有沒去看醫生？」
 
「我的狀況看醫生是沒有用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總之，你開門好嗎？」
 
永城經過一番天人交戰，腦子裡拚命告訴自己不能開門，細長的河童手指卻扳開了門鎖，緩緩的打開了門，他只打算先開個縫，卻沒有想到妻子手一推，大門猛地敞開，差點打在他臉上。
 
門一開，他身上散發出的臭蛋味立刻像溢出的毒霧一般，包圍住門外的妍婷，熏得她嗆得猛咳出淚，等到她稍微習慣後，目光一發現眼前的人，一瞬間幾乎要尖叫，這個自稱是他前夫的東西，竟是一隻穿著浴袍、渾身綠色的驚異怪物。
 
「妍婷……。」那東西叫著她的名字，讓她意識到這不是一場詭異的夢，她雙腿一軟，如斷線木偶般向前攤倒，頭殼撞在地板上，發出巨大的?當聲，朦朧之中，她感覺到有人扶起自己，焦急地叫喚著她，她最後看見的，是一雙網球般巨大突出的眼睛，以及那雙眼眸深處，屬於她過往愛人的熟悉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