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五）

文/黃唯哲
2015.8.21

30.
 
印象中，她並沒有這麼重，卻費了他好大一番力，才把她半拖半抬地放上沙發，為了怕她醒來驚慌失措傷了自己，或是陷入恐懼而攻擊他，他不得以從衣櫃隨便抓了幾件褲子，將前妻的雙腳跟椅角綁在一起；用膠帶貼住她的嘴巴。事情做完後，他感到非常疲累，可能是因為他肚子非常餓，又暴露在空氣中太久。他走進浴室用蓮蓬頭淋濕自己，然後回到客廳，拉了一張單人沙發坐著，焦慮地等著前妻甦醒。
 
沒過多久，她像從惡夢中甦醒般猛地上身抬起，發現自己雙腳被綁住，嘴上也纏著膠帶，然後她雙眼一定，再度看到那隻綠色的怪物坐在沙發上瞪著自己，便放聲尖叫，還好永城把膠帶貼得很穩，她只能悶悶地發出模糊的叫聲。
 
「妳冷靜點！我是永城！妳冷靜聽我解釋！」永城起身疾呼道，眼前這女人完全不聽她解釋，甚至沒發現他並未綁住她的雙手，她隨時都可以撕掉嘴巴上的膠帶。然而她歇斯底里地瘋狂扭動著，完全沒冷靜的跡象，永城只好解開身上濕答答的浴巾，朝她的臉猛力抽打，她才終於冷靜下來。
 
「聽我說，我是永城，妳冷靜下來，我沒有綁住妳的手，妳可以自己把膠帶撕下來，但我求妳聽我解釋。」
 
她困窘地發現自己的手還真沒被綁住，才冷靜下來，紊亂眼神回復了理智，她抬起手，撕下膠帶。永城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解開綁在腳上的褲子，看著她在沙發上蜷起身體，警戒地盯著他這個怪物。永城嘆了口氣，盡可能向她解釋一切。
 
兩個小時多後，他說完了。過程中，妍婷從原本的警戒，到聽到他吃下河童肉的驚訝，到明白眼前這個人確實是前夫後，便將臉埋進膝蓋中，不發一語。永城說得口乾舌燥，皮膚也非常乾痛，他很想就這麼起身，衝去浴室泡進浴缸裡，然而他只是看著妍婷，等著她打破沉默，說點什麼都好。
 
「天呀…你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妍婷嘆道，抬起頭來半是責備半是憐憫地看著前夫。「難道真得沒有方法變回去嗎？現在醫療這麼發達……」
 
「不行，我絕不會去醫院的，我絕對會被抓去做研究。」
 
「可是你不能一直這樣啊！」
 
「我當然知道，但又有什麼辦法！」永城忍不住吼出口，嚇得妍婷縮了一下，再度警戒地看著他。
 
「對不起……我好渴，皮膚又乾又痛，我先去浴室一下。」永城說，卻責備自己不應該大吼的，要她跟一隻河童怪物待在一個房間內已經不容易了，自己好不容易才能跟其他人說說話……。他裹緊浴袍，從沙發上起身，沈重地走向浴室，並注意到前妻正猛瞧著自己細長、帶蹼的河童手腳。
 
當他把身體泡進浴缸後，皮膚填充了無比溼潤的水分後，再度感受到河童身體的完整感，卻被一陣怯懦的敲門聲給打斷。
 
「那個……我可以幫忙做些什麼嗎？」她在浴室外問著。
 
永城驚異於他語氣中的溫柔，她的個性本來就較直來直往，多年前他們剛交往時，她說話都是趾高氣昂的語氣。一瞬間，永城有想哭的衝動，他不記得上次她向他獻殷勤是多久以前了。但轉念一想，大概是因為她在可憐他吧，也許是害怕，不敢惹他生氣，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就會獸性大發攻擊自己。
 
「謝謝……妳可以幫我買食物嗎？」
 
「好，我馬上回來。」她急促回應道，連問都沒問他想吃什麼，便一溜煙快步離開。
 
他這才驚覺大事不妙，她會不會就這樣去報警，或是通報醫院機構，說她的丈夫變成河童了，歡迎你們把他抓去研究。她是應該這麼做，畢竟現在的他，的確是個怪物，就讓他們把自己大卸八塊，剖析他的河童血肉，是否能夠研發出幫助人類的藥物……。
 
沒想到，他竟又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走回來，妍婷再度敲門。
 
「抱歉……你……現在可以吃什麼？」
 
永城很難開口，在那一瞬間，他已經做好被人魚肉的赴死打算，反正他這怪物存活下去也沒意思。然而妻子一個簡單的舉動……也許她不會舉發他……一個簡單的問話，稀鬆平常，一切彷彿重回原樣，像中餐時，妻子詢問丈夫今天想吃什麼。他是能夠活下去，即便從此要作為一個河童，一個只存在於鄉野神話的怪物，但那又如何？能活著不就挺好？
 
「肉……或是魚，生的。」他困窘地回答道。雖然他找回了一點求生意志，但要說出自己當下想吃的東西，已經超出人類日常生活的飲食範疇，令他覺得有些不堪。
 
「喔…好，我會把門鎖上。」
 
前妻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浴室門口，他豎著尖尖的河童耳朵，聽著她打開大門，想像她正從外向門內伸出手臂，扭上鎖栓，然後關上大門。永城忽然覺得那道大門鎖上的聲音，在他的心裡聽起來卻像是鎖被打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