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六）

文/黃唯哲
2015.8.24

31.
 
記得多年前，他在大學時代曾讀過卡夫卡著明的《變形記》，故事主角莫名奇妙變成大甲蟲之後，家人一個個對他感到噁心，最後遺棄了他，放任他逐漸腐敗，讓肥大的螞蟻歡欣的分解著他的屍體……。當時他覺得這家庭實在太冷血，現在的人對待貓跟狗都比待自己的父母還要好，即便是變成甲蟲，放任他死活也實在太過分。
 
但轉念一想，變成甲蟲的確是太不幸了，不像貓狗般惹人愛，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表達情緒，死去的確是個對大家都好的解脫。那麼他呢？如今他完全變成一隻醜陋無比的河童怪物，雖然至少還能說人話，但天知道何時他會變得只能像青蛙般呱嘎怪叫。但他告訴自己，不管是人類還是河童，過一天是一天。比起變成大甲蟲，變成有手有腳、還能說話的河童，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只是偶爾想起放肆吃河童肉的那段日子，卻又覺得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活該死好。
 
自從與妻子坦白自己的河童困境後，兩人再度取回了某種聯繫，她每個禮拜天會幫他採買一週份量的生肉與生魚，並警告他可別貪吃，幫他買這麼的魚肉可是要花上不少錢。不過永城知道她只是喜歡念他，她們家向來不缺錢。
 
起初他害怕前妻沒多久，也會受到河童莫名的吸引，也會興起想吃掉他的衝動，所以他每次都很小心地觀察著妍婷的眼神，是否透露出半點狂亂的訊息，卻始終沒出現類似的徵兆。也許河童肉的吸引力也是因人而異吧，他這麼想。
 
由於他身上散發的臭蛋味實在太臭，頻頻鄰居敲門抱怨，原以為妍婷會出口責備他，卻意外的什麼也沒說，買了一整箱檸檬口味的消臭盒，大量放置在窗戶旁跟門口，效果驚人的好，整個房間頓時充滿了檸檬的清香。
 
雖然她不曾久留，但能夠與她簡單聊幾句，問問她的近況，成了永城最期待的事情。而妍婷出乎意料變得很健談，他會叨叨絮絮地說父親最近又在亂投資，她媽再度搞失蹤出國去玩。
 
即便永城再遲鈍，也注意她老是巧妙地避開她自己的事情，當然，也極少談到孟熙。即使永城一再追問，她只會寥寥數句說女兒很好，不用擔心。之後就再也不說話，久了之後，永城也知道最好不要再問女兒的事情。
 
說來好笑，光憑他們一次會面的談話，就比以前一整個月下來，兩人說的話還要多。總讓他有種錯覺，彷彿他們又變成夫妻了，在無形之中默默完成和解，永城也發現他開始在對話中發現前妻的另一面，隱藏在易怒惡口之下，其實是直率與純真，是他從未發現的，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那些曾經吸引他的個性，在漫長的生活中卻越磨越尖，不僅刺穿了他，也弄痛了她自己。
 
他生日到了，原本不知道該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迎接這個變成河童後的首次生日，妍婷竟準備了一個極有創意的蛋糕給他，當永城看著她掀開蛋糕盒蓋，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用大量生魚片層層疊上的大圓塊，上面還有新鮮的生蝦、生海膽、生蚵點綴出不同的顏色與造型。打從十五歲後，他就再也沒有被生日蛋糕給感動過了，如今他身穿溼潤的浴袍坐在椅子上，大顆大顆的河童淚珠像瀑布般流洩而下。
 
「這…真是太棒了……。」過了好久，永城才哽咽吐出這幾個字。
 
「你喜歡就好，我想我們就不用點蠟燭了，總之，生日快樂。」妍婷嘴角勾著微笑，接著拿出兩個小盤子、兩雙筷子，並將醬油跟芥末擠在小盤子上。
 
「愣著幹麼，趁新鮮快吃啊。」妍婷說，自顧自地拿起筷子，夾起生片開始吃起來。
 
他被她的體貼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她準備這個海鮮蛋糕，想必花了不少心力，而且如此一來，兩人能夠一起共食這塊蛋糕，像個家人一樣坐在餐桌上安靜享受食物的美味，不再需要躲在浴室裡進食；不再像隻猥瑣的野獸窩在角落野蠻地啃咬著肉塊。
 
「我們好像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吃飯了。」妍婷說。
 
「是啊。」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永城本來想問，當時她為何沒有直接拋下他，做出任何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反而決定擔負起照顧他飲食的責任？這個問題不斷盤旋在他的腦海中，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他們已經不再有夫妻、情感的關係了，剩下過往的愛痕以及孟熙這兩條一扯就斷的脆弱聯繫著彼此，她這麼做是要證明什麼嗎？她是想挽回什麼嗎？但是遲遲問不出口的問題，仍然堵在喉嚨。
 
「怎麼了？」妍婷疑惑道。
 
「沒事……。」
 
「拜託你話別講一半好嗎？」
 
「孟熙……在學校都還好嗎？」永城只好笨拙地用孟熙的近況，搪塞住自己問不出的問題。
 
妍婷放下筷子，發現永城又來這套，用別的問題代替本來要問的事情，但這已是他的慣用技倆，她也懶得去戳破了。
 
「英文學得很不錯，老師也說她作文蠻有天份，只是數學有待加強。」
 
「這樣啊…那很好，她……還有問起我嗎？。」
 
妍婷對孟熙的事情口風很緊，是因為女兒對於爹地的失蹤這件事，從原先的哭鬧、傷心，但現在表現得十分冷漠，然而她冷淡的並非父親的失蹤，而是所有事情。她的成績一點也不好，自從轉學以後，也沒交到任何朋友，老師在聯絡簿上的評語總是要家長多多與她溝通，她在學校不僅上課不發問，下課也只是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語，表現出一個小學二年級女生不該有的孤僻。
 
原本她打算讓永城就這樣消失在女兒的生命中，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她的前夫變成了河童，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可能變回人類，那就讓時間去發揮作用，讓孟熙逐漸忘記父親的存在罷，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小郭最近跟她走得很近，人也不錯，對孟熙也很好，爸媽也不再管她跟男人的來往，乍看之下，他的確是個代替永城，成為父親形象的最佳選擇，雖然她對他沒什麼動心的感覺，但如果孟熙也喜歡小郭，那也順其自然吧。然而，最近她卻察覺小郭對女兒的好，對孟熙每一分的照顧只是刻意要表現給她看而已，仔細觀察後，才發現他對待孟熙的方式，都是為了討取她的芳心，也只好宣告他出局。
 
但是她還有其他選擇嗎？雖然她知道自己尚有幾分姿色，但如今她已經沒有心力再去愛情的戰場廝殺一番，其實沒有男人也無所謂，她跟孟熙兩人照樣能活得好好的，她只是不希望孟熙長大的過程中，缺乏一個父親的角色而已，現在想想，才察覺永城的確是個很不錯的爸爸。
 
妍婷明白自己不是個及格的母親，很多時候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撫孟熙，如何與她溝通。就連孟熙還小的時候，換尿布、泡奶粉的重責大任，多半是由永城扛下，而不是她這個生母。
 
前陣子與永城的離婚衝突後，她雖然獲得孟熙的監護權，並且十分得意看著永城失落的模樣，但之後的這段日子，卻讓她驚覺，原來日常生活中少了永城，竟對她起了如此巨大的心境改變。
 
最近她才領悟，當時她以為生下女兒可以讓兩人的感情變好，但實際上卻是剛好相反，兩人的爭吵反而變本加厲，甚至多了孟熙能夠當作吵架的引子，她便對這個容易哭鬧的孩子感到厭煩，而且更過份的是，當孟熙越長越大，與永城的關係也更加親密，甚至讓她無法逼視，不是常有人說，女兒是丈夫前世的情人嗎？等到她意識過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嫉妒起孟熙，難堪的是，甚至有些許恨意從理智的圈圈外竄了進來。
 
雖然永城變成河童，她一度要抓狂，當時她看到這個綠色的怪物，開口用永城的說出話，卻又回想不久前那則綠色怪物吃人的新聞，幾乎就要打電話報警……。但不知道何來的勇氣，她選擇了觀察。實際上，她是知道自己為何能夠忍受眼前的怪物，畢竟再怎麼說，從他的說話方式跟語氣、他走路的小動作，證實了眼前這個綠色的河童曾是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她女兒的父親。
 
永城擔憂地看著妍婷一臉眉頭深鎖的苦惱樣，心中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難道是女兒發生什麼事？不讓他知道嗎？難道是在學校被人欺負了？難不成是出了意外妍婷沒讓他知道！？諸多的猜測瞬間在他的大腦瘋狂打轉著，直到妍婷終於說話，他的思緒便像是高速行駛中貨車頓時猛煞，前妻的那句話如同突如其來的慣性，使他眼前一片暈眩，一方面興奮，但大多數卻是害怕。
 
「你見見孟熙吧。」妍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