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烏鴉(一)


文/吳孟寰
2015.8.24

烏鴉希望全世界都是黑的
貓頭鷹則但願全世界都是白的
by 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十八世紀英國詩人)
 
第一章
 
徐七樓的腦袋傾斜四十五度,手指推揉左腦太陽穴浮出的青筋,這個姿勢彷彿可以紓緩他的頭痛症狀。
 
今晚,所有的壞事像似約好了一樣同時挑在夜半三點集合。
 
頭疼,是七樓今晚面臨的第一樁壞事。至於第二樁,則是躺在地上嘴巴成O字型的男性死屍。
 
是的。今晚接近凌晨三點整的時刻,在他來去自如熟悉的住家廚房裡發生命案。
 
這輩子活了三十五年的七樓還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打開冰箱取壺冰水的時候,冰箱的門扇竟會卡住死屍的腦袋。
 
地上的死者是他已過世岳父的老朋友鄭三吉,七樓等晚輩都尊稱他三吉叔。
 
他凝視著仰躺在腳旁的鄭三吉屍體,有時覺得他半闔半開的眼睛就像是進入深層睡眠一樣,但停滯在他睫毛上搓弄前足的蒼蠅,倒像是以邪惡的複眼盯著七樓謝道──「嘻嘻。這老頭已開始發臭了!感謝恩賜!嘻嘻。」
 
七樓發現了三吉叔的右腳掌底有著嚴重的足癬,他突然想起有一個牌子的藥膏十分有效,如果三吉叔還活著的話他應該會推薦給他吧?
 
他又想著如果……如果……
 
如果三吉叔不是那麼貪婪的想要併吞他們夫妻經營的這家店,他們今晚應該會在這間大廚房裡喝酒暢談職棒押賭的對象吧?
 
越是多瞧那死屍一秒鐘,七樓的頭痛症狀就越折騰他一分鐘。雖然有個死人躺在他家的廚房地板上,但事實上那並不是他親手殺的。
 
真正動手的人,是七樓的老婆──石苔青。
 
「你頭痛嗎?」苔青問。
 
「對。」七樓唯唯諾諾地點頭回應,好像初次蒞臨豬肉屠宰場的乳豬。
 
苔青在餐廳置物櫃上取出普拿疼藥錠,地上的屍體並沒有讓她感到不自在與拘束,她游刃有餘的身姿宛如地上死了一個人算不上大事。
 
七樓接過藥之後,張開口也沒急著服用。反是提出盤桓於心中的基本問題。
 
「老婆……妳為什麼要殺了他?」
 
七樓脫口的問話聲微微顫抖,那是他欲言又止狀態下的膽怯反應。因為這問題的答案很有可能會直接牽連他們婚姻的和諧,或者換來老婆一頓痛罵。
 
苔青並沒有像平時一樣的敲七樓腦袋朗聲斥責,反是冷靜凝視七樓,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訴盡,但輾轉思慮後苔青仍是冷眼瞪著七樓。
 
「後悔了嗎?老娘我根本沒叫你幫忙!」苔青倒了杯水遞給七樓,一如過往常見慣的婚姻生活一樣平凡,但七樓的心情無法如她一樣的冷靜。
 
「我怎可能不幫妳?如果我沒壓住三吉叔的身體,單憑妳從他背後用繩索勒得死他嗎?要是被他跑了出去,殺人未遂的事情就要傳開了。所以我……」七樓說完話,一口飲盡藥丸與開水,吞藥就跟吞氣一樣。
 
「你想退出就快講。有事老娘我一人擔。」
 
「我是那種放著老婆受罪獨自去歡樂的老公嗎?我只是覺得,妳也太衝了點。」
 
「三吉這老頭已經踩到老娘我能夠忍受的底線。如果事情再重頭來過一遍,我照樣再殺他一次。」苔青撂起袖子,不疾不徐的把勒斃死者的凶器,繩索。綑綁在一箱收納廢棄物的大紙箱上。
 
殺人之後,苔青的一切行動都是那麼舉重若輕,從容的態度讓七樓感到不可思議,突然間他對結縭了四年的妻子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與畏懼,甚至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認識的老婆。
 
如今七樓已經逃不出共犯的連鎖關係,但他現在苦惱的第三樁壞事就是屍體的後續處理方式。殺人兇器繩索可以隨著廢紙箱大搖大擺地移出家門,但屍體要離開這個家絕對不可能如此草率。
 
「要怎麼處理三吉叔?」七樓在凝結的氣氛下問了最重要的主題。
 
苔青倒了杯冰水,冰塊撞擊玻璃杯匡啷匡啷的聲響蓋過了七樓的喘息。苔青簡短回了一句比冰塊還要冷的兩個字。
 
「埋了。」
 
她飲乾冰水之後,加補上另一句。「把我弟阿和叫過來,他還在網咖裡等我和三吉談判的消息。對了,順道叫他把紅仔車開回來!」
 
阿和本名叫石正和,是苔青的弟弟。至於苔青口中的紅仔車就是一輛小型農用車,前座能搭載兩人,後座的空間寬敞,十幾簍的馬鈴薯或載一條祭拜用的公豬是沒問題。當然,七樓也明白,今晚要搭載的貨物是鄭三吉。
 
這款小型農用車沒有車牌,在滿街都是監視器與行車紀錄器的年代,駕駛一輛沒有車牌的農用車就像是獲得在城市隱形的魔法披風。阿和平時駕駛慣了,在這座大台北城市裡他也開了紅仔車四處遊走,當晚則是開到了網咖。
 
苔青對七樓下達指令後,手上的冰水一杯接著一杯灌入喉嚨。七樓猜想苔青或許不如他所想像的那麼堅強,那一杯杯吞入喉中的冰水似乎正在壓抑著她的情緒。
 
 
凌晨四點,夜晚的街道上傳來一陣狗吠聲。
 
阿和駕駛的紅仔車驚擾了幾隻守候著暗夜的黑犬。七樓站在門外等著他。
 
阿和掛著滿面燦爛笑容,開朗的神情與七樓陰晴不定的臉色恰好成為反比。阿和笑問:「阿七。裡面狀況如何?我姊姊是不是和三吉叔談妥了?」
 
他的臉上洋溢著期待的閃光。這讓七樓完全不知該如何接話。他實在不想破壞阿和善良單純的笑顏,天知道宣布答案有多殘忍。
 
「依結果來看……應該也算是談妥了。」七樓苦笑。
 
「我就知道,姊姊在談債務這方面的工夫比我這個男人還要高哪。說起來,我也真是孬到丟臉,甚麼事都得交給姊姊。阿七,你可別對外說出去唷。要不然我可就很難交到女朋友了。」阿和咧嘴展開笑顏,多話的他與沉默寡言的苔青相比總常常讓別人誤以為這兩人沒有血緣關係。
 
「是啊是啊。的確是不能說出去的……」七樓的頭痛症狀變得更為嚴重。
 
阿和一直都在等著姊姊苔青與鄭三吉談判完的好消息,他相信強悍的姊姊無人能敵。原來苔青今晚約了鄭三吉來家裡,正是為了解決阿和與鄭三吉之間的債務。
 
他們的父親石發財於一年前過世之後,阿和與苔青便繼承了過世父親賣了十幾年的滷味麵攤,並且將不起眼的巷內一樓住宅改為有店家的石記小吃店。
 
這間麵攤早期在石發財手中經營時,只能算是一攤勉強餬口維生的攤販,但轉手到兒女石正和以及石苔青手中之後生意竟是奇蹟似的翻轉。
 
苔青研發出香味四溢的滷肉湯汁調味,再以一套平價的滷豬腳套餐抓住了尖峰時間的用餐客戶,人們甘願排隊到馬路上等候,門庭若市的營業狀態讓不少門可羅雀的同業羨慕又忌妒。
 
石發財的老朋友鄭三吉,也是忌妒到眼紅的其中一個人。
 
鄭三吉看準了石記小吃店已經從過去的爛攤子蛻變為金磚搖錢樹,於是便是抬出了他們過世的父親積欠他的二百五十萬賭債,來威脅阿和在二個月之內還清這筆舊帳。
 
鄭三吉點算鈔票時手指觸碰舌頭的模樣就像一隻狡獪的狐狸。他的手指在計算機上加加減減之後,對阿和說所有負債總計金額得收上四百萬方能善罷甘休。
 
阿和是個年長到三十歲卻還保有十五歲單純的超齡男孩,他聽了這筆金額先是咋舌呆了三分鐘,隨後才懇求他的三吉叔寬延期限。 他謙卑有禮的態度,成為狐狸狠狠吃定的對象。
 
鄭三吉拍拍腦額同情似的願意幫忙死去老朋友的孩子創業,但他也得要成為這間小吃店股東來當作抵債條件,並且為了讓店家經營長久,他要求繼承家業的阿和將店家的負責人更換為他的名義,以示自已對晚輩的照顧與用心。
 
狐狸總在鎖定的獵物走頭無路時露出尾巴。
 
苔青於今晚凌晨十二點約了鄭三吉來家裡談判,並且安排一桌佳餚與啤酒招待。鄭三吉大剌剌地坐在餐桌板凳上大聲談著他的貪婪抵債計劃,苔青趁著他吞服牙齦止痛藥丸時。走到了鄭三吉背後,左右手在半空中拉出一條繃緊的繩索。
 
面對鄭三吉這尾狡猾的狐狸,苔青這隻寡言的老虎下定決心咬死他。
 
鄭三吉被勒死之前,在他迷迷濛濛即將熄燈的神智裡,閃過了一句耳熟的老諺語──「會咬人的狗不會叫。」
 
 
阿和帶著愉悅的腳步往店裡的黑暗處走去,七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明今晚解決債務的方式有多驚悚。他當下只能趕緊拉下鐵門,以預防待會兒阿和發出的驚叫聲傳出了門外。
 
不過,阿和出乎意料的沒有發出尖叫,倒是不小心砸破了一組價值上萬的茶具。
 
阿和陽光般的笑臉消失了,那些跟了他三十年的赤子心已經隨著眼前的驟變而崩解。七樓知道今晚墜落到地獄的夥伴又多了一人。 「苔青……三吉叔……你們兩個發生什麼事?」阿和的聲音微略顫抖,他跪倒在鄭三吉的身旁,輕拍他的肩膀。「三吉叔叔,三吉叔叔……你醒一醒呀。」
 
「他不會醒來了。」苔青冰冷的聲音在密閉的室內迴響。
 
「是阿七做的嗎?還是……」阿和的靈魂開始淹入泥沼,他的純真本性在人間只剩最後一口氣,他的喉嚨發出來的聲音如同遭泥水吞沒而僅存的細小乾啞微音。苔青望著怯懦的弟弟,她彷彿轉變成了一名天使,蹲在阿和面前呵護他。
 
「阿和。你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溫和,但面對欺凌我們家族的人,你的溫和就成了軟弱。三吉叔已經爬到我們頭上。或許,這也是最好的結果。」
 
「姊,妳平常兇歸兇,但我還真不敢相信妳能這麼做。三吉叔再怎麼說也是我們舊識了,他的女兒婉宜還是我國小同班四年的同學。我現在該怎麼面對……」阿和拉拉雜雜的抱怨聲音就像快哭了一樣。
 
「你是男人吧?你十五歲那年如果可以勇敢一點,婉宜也不會被別的男人追去了。現在還嫁到國外……」
 
「我就是孬嘛。如果我能勇敢點跟婉宜告白並且娶來我們家,或許今晚也就不會有這樁命案了。都怪我,都怪我……」
 
苔青站起身,她對自艾自憐的弟弟投以輕蔑的眼神。
 
「如果你和七樓要退出的話,現在就可以先走了。我自己會搞定三吉叔的屍體。但我只要你們知道一件事,我做了這些都是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