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八)


文/黃唯哲
2015.8.26

33.
 
永城發現孟熙在他的懷中哭到睡著,妍婷便上前抱起孟熙,卻發現她的手緊抓著永城身上的棉被不放。
 
「我帶她到客房去睡。」妍婷小聲地說。「你皮膚一定很不舒服吧,你要去浴室泡一下嗎?」
 
「我擔心她半夜爬起來……。」
 
「嗯,不然我跟她一起在客房睡好了,我會把門檔起來。」
 
「謝謝。」永城說完,妍婷便抱著孟熙走出房間。
 
聽到妍婷進入客房的關門聲後,永城掙脫出那一大團棉被,走出房間,發現外頭正下著磅礡大雨。真是天助我也啊……他再度苦澀的想著。
 
他來到浴室,將浴缸重新注滿清水,然後將自己全身都泡浸在水中,從外面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淹死似的,不過他是河童,能在水下憋住很長時間。永城正在水中忖思著他所需要的東西。想來想去,卻覺得根本沒有東西是他用得到的,隨身攜帶的皮夾、鑰匙、手機現已成了無用之物,後來決定只帶了份北台灣地圖,以及三罐鮪魚罐頭,再找了個防水夾鍊袋把東西全都裝進去。接著,他開始思考該穿些什麼,好掩蓋住他河童的身體。等到一切所需都在腦海中成型後,他爬出浴缸,橫下心來,再度催眠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
 
當他準備就緒後,穿著好幾層溼透的衣服,手上抓著一把黑色大塑膠袋的永城站在客房門口,猶豫著是否應該留張紙條,想想後還是作罷。但他始終想見她們最後一面,他扭開門把,施力推開門直到露出一道小縫,他探進頭看著躺在床上依偎而睡得母女倆,一股猛然竄起的酸楚像鐵鎚般奮力敲打他的心口。他們有多久沒有三人一同躺在一張床上,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安然而睡了?
 
突然他不想走了,河童又怎樣?如果他們能想個辦法,讓孟熙也能接受變成河童的自己,他們還是能過生活!……是這樣嗎?你真的想這樣嗎?!他腦海中一股凌厲的聲音對他指責著。
 
正當永城糾結於自身的掙扎,他瞥見床上的妍婷似乎聽到他心中的爭執,而張開眼,與永城的大眼珠子四目相交。千言萬語也比不上一個真切的眼神交流,他在妍婷的眼神中感受到遠超過自己想像的濃厚愛意,然而在愛意背後卻是沈重無比的現實。那瞬間他才明白,他早已丟下了責任,而妍婷背負了起來,如今這個家庭的責任已經是扛在她身上了,他這個河童哪能負起一個人類家庭的重擔呢?而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必須得彌補,而唯一的方法便是離去,徹底消失在她們的生命與記憶中,此時此刻,他才真正下了決心。
 
而他的愛人似乎也感受到那股悔意、愛意揉合而成的離別思緒,她緊緊抿著嘴,眼眶突然溼潤起來,感受到永城傳來的憐惜,最後她換個姿勢,偏過頭去,再無看永城一眼。
 
他關上門,轉身離去,經過廚房,穿過客廳,來到大門口,將細長的河童手指放在門把上,最後一次轉頭環視著這間一家三口經歷過春夏秋冬的場所,這裡曾有過歡樂、有過爭吵,這裡是他的家。
 
河童閉上了眼,腦海裡快速閃過一切在這裡發生過的記憶,牠將它們一一捕捉下來,存進大腦一處光明的角落。他穿上布鞋,套上用黑色塑膠袋與膠帶製作出來的雨衣,扭開門把,卸下了曾為人類的一切眷戀,朝著外面的傾天大雨而去。
 
34.
 
永城爬樓梯來到大廳,警衛正巧打著瞌睡,他經過大廳中央一面裝飾繁複的大鏡子,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倒影,不禁替自己的偽裝感到驕傲,任誰看到自己都會覺得只是個邋遢的流浪漢。
 
他走出大廳,外面持續下著大雨,漆黑冷冽的天空中落下成千上萬花生般大小的雨滴,他感受到空氣中豐沛的水氣,令他感到精神抖擻,渾身溼潤又清爽,想想他已經好久沒有踏出房間,於是他邁步向前,走上街道,雨滴打在他自製的垃圾袋雨衣上,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
 
他一路走來的人生都是有目標的、有所指示的,瞭解自己今後無法再度踏進人類社會後,他一邊走著,一邊陷入迷惘,他能去哪兒呢?他想起阿政那個深藏在山谷中的湖泊,那裡也許是個居住的好地方,那座湖泊想必有不少淡水魚類,可惜阿政的存在……。
 
想著想著,他的肚子竟餓了起來,他開了其中一個鮪魚罐頭後,卻發現沒三兩下就吃完了,根本撐不了一天,他後悔出門時沒先填飽肚子,也沒從冰箱抓幾條魚藏在衣兜裡。永城決定先不管去哪裡了,他必須先解決食物的問題,食物…食物,哪裡有最多的食物?能夠讓他取得容易不會被發現……要取得生肉太困難,那麼魚呢?答案只有港口。他停在商店的遮雨棚下,正要翻出那張北台灣地圖,卻發現他早已知道該去哪裡……淡水漁港。
 
他不可能光靠步行就出發去淡水漁港,這場大雨可不會持續多久,也不確定他變異出來的河童雙腿,是否禁得起長途跋涉,總不能去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他可不確定這身打扮能不能瞞過多疑的台北市民,即便多數人可能只忙著滑手機,但他不願冒風險。剩下的辦法就只能從這裡走到離淡水河最近的地方,再想辦法游到港口。
 
永城再度佩服起自己的裝扮,雖然說已是深夜,但入夜的台北到處仍有來匆匆的行人,他已經好久沒有在城市的街道徒步走動,幾乎都要忘記首都的夜色蓬勃,他經過近百家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晚上經營的小吃麵攤、擠滿夜貓子的深夜咖啡廳、傳來男女叫囂與低音振動的夜店門口,以及無數對他視若無睹,沉浸於自我世界,以及身邊情人的市民們,他觀察著一切,彷彿他不曾為人,而以河童的全新視線觀看著城市大千。最終,他證實了先前的推測,他的河童雙腿早已腫脹酸痛,接近天亮時,他終於來到了淡水河的沿岸河堤。
 
永城打開最後一個罐頭,一邊吃著油膩的鮪魚肉塊,一邊欣慰地看著流動的河面,便迫不及待找了個隱密處,脫下身上的自製雨衣,以及偽裝用的衣服鞋子,將他們藏到河堤邊一個髒亂的大型垃圾堆積處,也許將來派得上用場,然後他嘴裡叼著裝著地圖的夾鍊袋,光溜溜地露出一身河童軀體,確認沒有人類的視線,便跨過欄杆,走下斜坡,來到河岸邊的水叢,他的腳立刻感受到水流的清涼,不過,他依稀能聞到河水的微弱臭味。
 
他朝著河床中央走去,直到全身沒入水中,他輕吐一口氣,沉入水面。他不再驚訝他竟能在污濁的水下看清一切,也不意外他輕而易舉地在水中前進,帶著薄蹼的手一撥、充滿彈性的雙腿一踢,便輕輕鬆鬆前進好幾十公尺。他看到身邊三三兩兩游著灰黑色的魚類,往河床底部一望,看到下層的稀疏水草中,藏著不少小蝦小蟹,不過大部分都是卡在淤泥中的垃圾。
 
雖然他彷彿重獲自由,踏進了全新的世界,心中充盈著樂觀的興奮,但他告訴自己別高興太早,這裡的魚恐怕髒到不能吃,食物的問題尚未解決,於是他在水中擺動四肢,輕盈靈動地在水裡飛速游進,一路前往出海口,腦子想著港口裡大量的甜美鮮魚,於是加速四肢的滑游,像水下的噴射機般衝出。
 
天亮了,在水面下的他感受到水溫的上升,太陽開始在水面上噴灑著它的熱力,他浮出水面,這才發現他已經非常接近港口了,越接近出海口,整個河面隨之擴散,他朝左邊望去,便認出那是觀音山,右邊則是連綿的堤道,他冒險將頭整個浮出水面,看向遠方水平線浮著大大小小的黑點,那是貨輪船跟出航的漁船,他嚐到了水中一絲絲鹹味,想到待會就可以試著抓到一條魚,好好飽餐一頓,便感到無比興奮。
 
突然他的視線捕捉到一尾大魚正在他前方悠遊著,隨即加足馬力上前追捕,當他越游越接近,忍不住連連讚嘆這尾脂肪豐富的獵物,然而,大魚的求生本能似乎注意到後方迅速接近的飢餓掠食者,便猛地擺動身體,像魚雷般朝大海逃離,永城享受著首次追捕的樂趣,於是他解放肌肉的力量,施展河童全速前進的速度上前追捕,根本沒有發現他的皮膚逐漸傳來的刺痛,等到那刺痛倏的猛然增強,痛得他不得突停煞車,檢視自己的皮膚,竟發現原本光滑潤澤的皮膚竟像是脫乾的水果般,整個蜷縮、收緊,出現一疊又一疊的皮膚皺摺,而且原本像螞蟻囁咬的疼痛突然轉變為灼傷感。難道河童不能碰到海水?
 
劇烈的疼痛也由不得他多想,他趕緊折返往回游,卻發現剛才追魚的時候耗掉太多力量,他的四肢已疲軟無力,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意識正迅速模糊。算了,就這樣死去也好,只可惜了他才剛下定決心,從今做一個河童好好生存,想不到自己還沒機會認識這皮囊,就因為莽撞死去……。他再也游不動,直到疼痛斬斷了他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