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九)


文/黃唯哲
2015.8.27

35.
 
永城悠悠地醒來,艱難的睜開眼睛,便看到一雙大眼珠瞪大瞧著自己,雖然嚇得直覺想後退,卻發現自己全身疼痛、動彈不得,那竟是一隻河童,那河童發出一連串像青蛙叫與鴨叫結合的聲音,雜有人類般的彈舌聲。永城發現自己竟能理解那連串怪聲的意義。牠說:「笨!游到海裡,笨!豆!」
 
他環視自己的處境,發現自己正蹲倨在一個廢棄的大油桶裡面,泡在有著奇怪異味的黑綠色黏液中。
 
「笨!游到海裡,笨!豆!」那河童重複說道。
 
他聽著他不斷重複那句話,一遍又一遍,感到極度的疲倦,再度墮入無意識之中。永城不斷處於混沌不明的狀態,他的意識在漆黑的深淵邊緣原地踱步著,他知道只要向前跨一步,就能夠從此解脫,然而他不時被打斷,重新恢復與現實的連結,感覺到一隻小手掰開他的嘴巴,塞進一團黏稠的東西,他照著本能艱苦的咀嚼、吞嚥,再度回到漆黑的深淵。
 
如果他知道時間的話,會訝異自己竟躺在鐵桶裡了兩個禮拜。他被海水灼傷的皮膚終於緩緩康復,意識也變得更加清楚,並從阿豆那瞭解到,原來這桶子裡的黑綠色黏液,是牠們的尿液,當有河童被海水燙傷,便要泡進去直到康復。喔,對了,永城稱呼這個救他的河童叫阿豆,是因為他說話尾音總要加個『豆』音。
 
與河童對話、產生某種友誼真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經驗,想到那段日子他們屠殺了多少、吃了多少河童,每次與阿豆對看,總會心生害怕與愧疚,生怕牠看出自己曾是任意宰殺牠同類的兇手,然而,顯然是他多想了,牠甚至不知道永城曾是個人類。
 
即便他能聽、能懂河童語,但阿豆所給出的訊息都是支離破碎,只能表達簡單的動作與概念,不像人類有連接詞、介係詞等語法。饒是如此,他從阿豆那得知,這裡是港口邊的下水道,牠跟其他的河童從小便住在這裡,靠著捕魚、補老鼠為生,阿豆說貓肉是最好吃的,可是很難抓,狗很好抓,但肉好臭,牠們不吃。永城非常訝異竟然有一群河童就住在都市的下水道,雖然他目前仍成天泡在鐵桶裡,除了阿豆以外,沒有見過其他河童。
 
當他終於斷定已經康復,皮膚曝露在空氣中,終於不會再感到赤裸裸的刺痛,永城謝過阿豆,畢竟牠不僅是救命恩人,也把他照顧的很好,還餵他吃嚼碎的老鼠肉,雖然他得知實情時差點吐了出來。
 
永城伸出手,撮撮阿豆扁平的頭顱,阿豆發出高興的呱呱叫,邊跳邊叫看著他爬出鐵桶。永城提議想出去走走,阿豆點點頭後,便領著他前往外頭,走在阿豆的旁邊,再度注意到他與真正河童的體型差異,他高大、健壯、長手長腳,像人一樣,而阿豆的頭頂只與他的腰際並齊,走在一起就像大人帶著小孩。
 
他們終於來到下水道的出水口,永城立刻聞到風中的海水鹹味,而出水孔透進來的光線經過濕答答地面的反射後,照亮了整個空間,永城終於看到其他河童。
 
永城跟阿豆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注意,因為在通道的中央,兩群河童正在咭咭呱呱的彼此叫囂,看起來正在吵架,其他的河童則三三兩兩蹲在角落,大大的眼睛驚恐地盯著中央的火爆場面。
 
他很久沒有想起田村先生,他的上司兼好友、引他走向河童肉不歸路、一個吃掉美麗妻子的王八蛋。當時他在電視新聞上引起一陣騷動,後來永城也沒聽說警方有找到兇手,沒人知道田村到底逃哪去了。而如今他瞪視著那個異常高大的、顯然是一方領袖的河童,從那熊般的體型,以及臉上因為撞擊留下的傷疤,他認出了變成河童的田村。
 
「他,吃人肉,教我們吃人肉,人類很討厭,但肉酸,不好吃,豆!」阿豆嘎嘎說著。
 
永城得專注聆聽,才能從粗嘎的叫囂中理解談話內容。一派由一個較老的河童指責田村一派,他們怒罵田村為『吃人的』,最近有好多河童被壞人類抓起來吃掉,一定是田村去外面吃人的關係,人類向他們報復,吃更多河童,要求田村別再吃人,魚跟老鼠都很多,吃魚跟老鼠就好。
 
齜牙咧嘴的田村則指出,人也很多,吃一點又不會怎樣,而且說那些被吃掉的河童都是笨蛋,被吃活該。田村一說完,惹得老河童那一方氣得直跳腳,雙方便開始扭打起來。沒想到這一打起來,方才窩在旁邊的河童都站起身來為雙方助喊納威,場面實在野蠻又吵鬧。
 
永城實在看不下去,問阿豆有沒有其他的路可以出去,阿豆點點頭。正當兩河童走回下水道迷宮,永城突然發現田村站在原地,腳踩著其中一隻河童的肚子,凶悍的眼神與永城的四目相交,他發現田村河童的目光中閃過一抹疑惑,彷彿認出了昔日熟人。
 
那一瞬間,他擔心田村會不會認出他來,但他多想了,如今那已經不是過去的田村先生,因為田村馬上就甩開永城的視線,重新跟另一個體型較大的河童搏鬥著,現在的田村全無人性,只是一隻侵略性強,腦海裡裝著殺戮與食慾滿足的巨大河童罷了。阿豆拉拉他的手,催促著他,永城別過眼,不再看那場河童之間的紛爭,跟著阿豆走上另一條往外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