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三十）

文/黃唯哲
2015.8.28

36.
 
阿豆指出的另外一條通道較為狹窄，也是一個排水孔，且遠離大部分河童的居處，而阻攔沙泥、垃圾的金屬柵欄早已腐蝕，露出一個可以讓人鑽出去的大洞，永城爬過去朝外面一望，發現外面即是淡水河，只是離出海口較遠。永城覺得這裡很好，他能夠短暫在這裡落腳，直到他想出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自從看了那一幕河童紛爭、野蠻的場面後，他根本不打算在這裡久留，之後幾日的觀察中，他更發現到這些河童就跟沒有教化的野孩子一樣，不管大小河童，都會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大多都是因為食物、住處、或是看不順眼而大打出手、互相囁咬。牠們根本沒有中心領袖，都只管自己的死活，完全沒有團結的跡象，不過他後來才慢慢發現到，基本上分為比較乖的跟比較壞的河童，像阿豆這種就是比較乖，而比較壞的就會搶奪其他河童的食物，或是惡意破壞乖河童用腐爛的木材與雜物堆出來的居所。
 
入夜之後他會跳入河中捕魚，有時候阿豆會跟他一起去，他游的速度總是比阿豆快很多，且在簡單練習之後，他變得非常會捕魚，三兩下就能抓到五六條魚，每次都帶回大豐收，惹得阿豆開始對他投以崇拜的眼光。另外一個永城稱為啵啵的雌河童也漸漸融入他們，其實啵啵是阿豆的配偶，阿豆領來她見永城時，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雌河童。阿豆解釋說，雌河童少，大家搶，要躲起來。
 
永城保持低調，對於比較大群的河童們迴避，當然也避免被田村所率領的那群壞河童有所接觸。河童生活逐漸穩定後，他也漸漸瞭解河童的一切，便開始打算下一步，但他需要地圖，然而那份北台灣地圖早在那次追大魚時遺失了。
 
捷運服務台旁都會放幾本簡單的旅遊小冊，也許他能夠去偷一本簡單的地圖來，但他需要偽裝，他可沒打算游回之前藏衣服的地方，太沒效率了，於是他問阿豆哪裡找得到人類的衣服，沒想到還真有個河童，喜歡收集流進下水道的人類衣服，不過阿豆說牠很奇怪，不是正常的河童。雖百般不願，阿豆仍領著永城進入下水道迷宮，來到一個堆滿人類衣服的小山前。
 
當那個怪河童從小山裡爬了出來，永城忍不住噴笑，牠頭上帶著藍白格紋的襪子，上半身穿了件橘色的骯髒背心，下半身則是一件塑膠材質的窄裙。討價還價之下，永城用了三天的漁獲，在那個小山中找到他需要裝扮成流浪漢的全套衣物。
 
他的計畫還算順利，成功偽裝成流浪漢，到捷運站拿取了一份北台灣旅遊地圖，雖然站務人員一度要上前關切，讓他差點沒嚇死，即便安全回到出水口後，他心臟仍劇烈猛跳著。他立刻翻查著那資訊簡陋的地圖，意外想起一個極佳的棲息地，卻忍不住責備自己真是糊塗，因為順著淡水河往上游，便會接到新店溪，沿著新店溪再往上，便是人人都知道的翡翠水庫。
 
阿豆不清楚永城到底要幹麼，當永城告訴牠，他要離開這裡，到水更乾淨，魚更好吃，還有綠樹、小鳥，而且又沒有人類打擾的地方。牠聽得雙眼放光，要永城立刻帶牠去，可是當永城說路途遙遠，且永遠不會回來時，牠卻立刻退縮，不想去了。
 
確實，對一個從小到大住在這骯髒、狹窄的河童而言，這地方是他們唯一的住處，而且即便對永城來說，前往翡翠水庫的旅途，可能會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洄游的一段路上，將會面臨食物的問題，那些受污染的魚根本無法食用，表示他必須上岸抓老鼠吃，或是碰上無法游過的障礙，必須走陸路繞行前進。但即便成為河童，他也不想要生活在如此骯髒的地方，跟下水道老鼠當鄰居。
 
他知道自己有責任說服阿豆，不管自己是否父性大發，將牠視為女兒孟熙的替代品，他仍得努力說服牠，到河童真正應該棲息的地方。但談何容易，要牠離開自己的群體這件事……這就像自己變成河童，從此離開家人，脫離整個人類社會同樣困難，自己是被迫的，但阿豆不是，他何苦呢？就連他雖已接受自己是河童這事實，偶爾仍會想念起孟熙跟妍婷，以及人類生活的一切。
 
目前他只缺少用來保存溼潤、留住水氣的雨衣，他在下水道獨自找尋著，卻只找到大小不一的透明垃圾袋，他需要是大型的黑色塑膠袋，以及可以將之黏合的膠水或膠帶，下水道裡什麼鬼東西都有，就是沒有他需要的東西。
 
也許是他思念過頭，某天他出門去找材料，在河堤翻找著堆積的垃圾，黃昏時刻，正好是小學放學之時，他遠遠看到一隊背著小書包的孩子們，嘻嘻鬧鬧走在堤道上，前後各有一位大人引導，似乎是安親班的老師，此時他注意到一個短髮的小女孩低著頭走在隊伍的最後面，女老師不斷轉過頭催促著她。
 
孟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這天降的巧合，他趕緊加速跟游上去，試圖更近一點看著那小女孩，腦中的自己卻嚴厲地發出警告：別跟上去，別再讓自己想起女兒了，你已決定斷絕過去，過去也容不下你，放她走吧，也放過自己吧。他卻再度背棄了警告，手一滑、腳一撥，便跟了上去。讓我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然而，整個小學生隊伍卻來到堤道盡頭，走下樓梯，消失在河堤上方，那短髮小女孩沒了蹤影。
 
永城感到無比失落，一方面卻又覺得這樣就好，兩度拋棄女兒的父親根本沒有資格再看到女兒……可笑的是，他甚至不確定那小女孩到底是不是孟熙……。雖然他再三警告自己，卻忍不住在特定的時間繞到河堤，那安親班隊伍總會在固定時間出現，他卻再也沒看到短髮小女孩。
 
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催促著他立刻離開這裡，別再抱持著想看到那短髮女孩的妄想，說也奇怪，自從見到那個很像孟熙的女孩後，他很快便收集到所需的材料，而阿豆竟然答應跟他去有乾淨水、好吃魚、沒有人類的地方，那天他垂著肩膀來找永城，說又有一群河童被壞人抓去吃掉，其中包括啵啵的母親、啵啵的父親、還有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