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完)


文/黃唯哲
2015.9.1

39.
 
來不及帶上事前準備的東西實在很可惜,但永城知道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還好他的計畫並不複雜,就是直直沿著這條淡水河游到翡翠水庫。那些跟上來的河童不熟悉永城,但牠們知道阿豆。當牠們從哀悼的氣氛轉為疑惑,再從疑惑轉為不耐時,終於忍不住追問阿豆,牠簡單照著永城跟牠說過的話,說要去一個有乾淨水、好吃魚、沒有人類的地方,牠們半信半疑,卻又從未游這麼遠過而不敢脫隊,只好不願地跟在永城跟阿豆後面。
 
被釣客的突襲後,永城不敢掉以輕心,他多次回頭望去,看到不少釣客正在河岸邊搜尋,甚至緊跟在後頭,顯然是土狗正追蹤著河童的氣味,他看到釣客用無線電聯絡彼此。
 
接近日出時,牠們終於把那些釣客遠遠甩在後頭,離開淡水河,接到新店溪,他在防洪堤道下找到一個水泥凹室,讓眾河童休息,他不想冒險在白天趕路,只不過他肚子好餓,並聽到許多河童咭咭嘎嘎抱怨自己為何要跟來,肚子餓死了。永城要阿豆下去傳話,要大家忍忍,日落後可以小心翼翼地到陸上找老鼠吃。
 
牠們雖然是群烏合之眾,跟人類其實有難以言喻的相似之處,只是牠們容易滿足,只關心幾件簡單的事情,如睡覺跟吃東西。不過牠們很難相處,幾乎不聽永城跟阿豆的話,之所以聽從,是因為永城知道哪裡安全,哪裡可以睡覺,而只要一到安全的地方,牠們就會愛理不理,叫也叫不動。領導牠們如此艱難,但第三個晚上時,終於抵達第一道水閘。
 
他把地圖記得很清楚,新店溪有兩道水閘,再過去便是翡翠水庫,這代表離目的地不遠了。雖然這裡已經少有人煙,但他不想冒險,入夜之後,他艱難地用河童語百般解釋,終於分批帶著眾河童爬上山丘,繞過水閘,再回到新店溪。
 
平心而論,這趟旅程算很順利了,釣客沒有追上來的跡象,除了途中經過一段滿是工業廢水的區域,一聞到那嚇人的詭異味道,他趕緊帶著阿豆衝上陸地,並要所有河童快上岸,沒想到有幾個河童不聽,一沾到有害廢水,隨即臉色發紫,掙扎地要爬上陸地,卻咕嚕咕嚕沉入水底。
 
第四天晚上,牠們來到了第二道水閘,也很順利在夜色掩護下,爬上陸地繞過水閘,然而,當殿後的永城看著最後一隻河童回到新店溪後,一聲狗吠令他警覺起來,他猛地回頭便看到水閘另一邊的山丘上,看到一道道強光打出的光束。不會吧…那些釣客竟然追了上來,永城不解地思考著,到底有沒有這麼想吃河童肉,但旋即回想起那日在下水道,鐵撬男說過關於黑市的話,的確,河童肉恐怕比毒品還要強大,讓人不眠不休,還能增強性慾……也難怪這些人如此瘋狂。
 
他趕緊下水,告訴河童們,壞人追上來了,要趕路。難得眾河童沒有抱怨,跟著永城加速游進。不到半小時,牠們來到水庫高聳入雲的水閘,眾河童從未看過如此壯觀的建築,紛紛驚訝地張口呆瞪,但現在不是欣賞人類建築偉業的時刻,他聽到此起彼落的狗吠、粗魯的咒罵聲以及吉普車引擎的咆哮。趕緊催促所有河童爬上陸地,牠們得爬上高地,才能繞過水閘,絕不是趟輕鬆的路程。
 
河童的下盤並不適合爬山,而且會使皮膚的水更快乾涸,先前越過的兩道水閘都只是小山丘而已,眼看著釣客越來越接近牠們,眾河童卻吃力地越爬越慢,他有一種大難臨頭的無力感,果然,河童追捕隊已經來到山丘下,殿後的他開始聽到清楚的叫囂。
 
「聽著!小的一隻十萬,中的五十萬,大的一百萬啊!」
 
在他聽到身後的狗吠聲後,迅速在地上找到一根粗樹枝,他綠色的皮膚冒著冷汗,盯著前方的河童隊伍緩慢攀上,果然,他聽到一陣腳步迅速滑過落葉的啪沙啪沙聲,轉頭便看到一頭黃色的土狗張開大嘴朝他撲來,他算準時機,一棒敲在狗頭上,那隻狗旋即攤倒在地。
 
右手邊卻突然傳來河童淒厲的哭喊,他緊抓木棒趕了過去,便看到一隻落單的河童被兩個釣客按倒在地,其中一人拿出鐵鎚,對著牠的頭殼猛敲一記。
 
「白痴啊!打死了沒用!要活的!」
 
「幹!不早說!」
 
沒等他們吵完,永城高舉粗樹枝撲上去,當場敲碎鐵鎚男的頭上蓋,另一人反應過來,抽出一把開山刀朝他揮舞,在他的肚子上劃破了一個口子,流出翠綠色的血。永城害怕地盯著對方的刀子,知道自己打不過,便腳朝地面一踢,捲起一片枯樹葉與塵土,那人立刻摀著眼睛咒罵著,他趁隙向上脫逃,爬上山丘頂端。
 
他欣慰地看到幾隻河童已經抵達山丘下,躍進水庫清澈的湖水中,卻仍有不少的河童卡在山頂,被土狗攻擊而動彈不得,成打的釣客已經爬上山麓,有人的背上繫著魚叉槍。
 
他再度翻找著粗樹枝,衝上前去解救被土狗緊咬不放的河童們,他分身乏術,心中咒罵著這些河童怎都不反擊,直到瞥見阿豆拿著石頭,敲著一頭咬住同伴手臂的大狗。
 
他叫阿豆趕快下山進入湖裡,自己則再度衝進樹林裡,確保沒有河童落在後頭,卻發現自己四面楚歌,前後、左右都是拿著大刀開路,朝他邁步而來的釣客。他壓低身子在山丘稜線上奔馳,這才發現皮膚乾枯,全身開始疲乏無力。
 
他被逼到無路可退,只能踏上水閘頂端的狹窄步道,水庫的湖面在他下方數百公尺遠。他看到倖存的河童都已經遊離岸邊,那些釣客只能在岸邊咒罵。然而自己卻深陷絕境,步道兩邊各有幾名釣客小心翼翼地包夾他。
 
他能從這麼高的地方跳進湖面嗎?大概會摔得稀巴爛吧,他想。然而情況卻由不得他多想,只見一個釣客從後方接來一把魚叉槍,已經打開保險,瞄準著永城,他立刻翻身躍過欄杆,底下河童目瞪口袋看著永城,跳下。卻慢了一步,魚叉猛然刺入他的左腰,墜落。
 
他遲遲沒有迎受從高處落水的衝擊,反而發現自己漂浮在一片浩瀚無光的黑色海洋中。我死了嗎?他問著。不是說人死前,一輩子的記憶會如跑馬燈般在眼前流轉,為何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想起來了……他現在是河童,不是『人』了……,真是!直到死後,他還是無法接受變成河童嗎?仍以『人』自居嗎?
 
他這輩子作為一個人是大大的不及格,他有做善事嗎?他有留下對後人有益的貢獻嗎?作為一個自私的人,體弱多病的年少時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長大時在生活與職場為了自己,傷害了多少人,想想,他的人生還真是難堪啊,想到自己讓妻子失望了,也讓女兒失望了,想到自己吃了河童肉後,學會如何宰殺後,連反省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了。
 
那麼變成河童後呢?他有讓自己失望嗎?他不是接受了成為河童的事實,才狠下心來,為了心愛的妻女,而拔除自己在她們生命的痕跡嗎?讓她們忘卻自己,能夠繼續過生活?他不是花了這麼大的力氣來到翡翠水庫嗎?他不是耗掉這條命,把倖存的河童帶到這個牠們真正所棲之地嗎?他大可拋下這群麻煩的怪物們,自己來到這裡度過下半河童輩子的。
 
你殺了那麼多河童,幫助牠們,賠上你自己一命,算是便宜你了。永城自嘲想著。
 
「你成功了!我們成功了!豆!豆!」阿豆大叫道。
 
永城醒了,發現他漂浮在水面上,眾河童簇擁著他,用一隻隻小手撐著他,不讓他沉下。那支銳利的魚叉仍穿透他的左腰,傳來逐漸加強的強烈疼痛,但他知道牠們會想辦法拔出魚叉,想辦法幫他治好,將他泡在河童尿液裡,他知道自己會好起來,阿豆跟其他河童會抓又甜又鮮的淡水魚給他吃,直到他完全康復,大家在清澈純淨的湖水一同捕魚,一同比賽游泳,看誰能夠搶先游到最深的湖底。永城閉上眼,比起做人,做一個河童,也許還不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