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二)


文/李振豪
2015.9.3

三、一日之二
 
雲林探手摸來放在枕邊、姪女送的iPod,戴上耳機,聽一首首時下年輕人慣聽的流行歌曲。她其實都不懂那歌詞那旋律,只是渴望耳裡有吵嚷嘶吼的聲音,鎮住腦中喧擾。
 
「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她在搖滾的樂音中,自顧自地唱著。
 
那次,雲林打電話給弟弟,讓他叫他女兒寒假回家前,來陪自己兩天。「過年還久,讓她順道過來玩嘛。」語氣近乎哀求。弟弟語氣勉強,說會問問她的意思,但不能保證。
 
結果姪女真的來了。在家裡逗著兩個小頑皮鬼玩,無聊了就玩手機,手指滑來滑去,好像在挖金礦。
 
晚上,姪女和雲林一起睡。雲林睡不著,想找姪女聊天,但年輕人煩惱少,沒幾分鐘就沉沉睡到地球背面去,夢裡不是桃花源就是伊甸園。
 
雲林不知道姪女是裝的。
 
雲林想,年輕真好,還有無限可能,還可能擁有精采非凡的一生,被拍成電影,眾星搶著演。她想,如果芬芬的故事在未來被拍成電影,自己說不定還能卡上一個小角色。路人甲一般的姑姑,連一句台詞也沒有。或者是淒慘落魄的姑姑,成為女主角奮發向上,勇敢追求夢想的對照組。
 
自己的夢想,又是什麼呢?在雲林長大的那個年代,夢想還未成為流行或者俗濫的口號,路往下走就是了,哪怕山窮水盡,也遲早柳暗花明。雲林長大的那個年代,也不流行絕境、盡頭這一類的隱喻。
 
自己的前半輩子,大概真是過得太順利了,順利得不用去煩惱突破,煩惱推翻。我只要好好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就是了,好好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就是了。雲林在難免對龐大的未來概念產生疑惑時,總是這樣說服自己。
 
我只要好好的做自己就是了。可是雲林長大的那個年代,也不流行「做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所以,最有可能,是女主角的神經病姑姑,一輩子為夫家犧牲,活得缺乏自我。這麼爛的劇情,可想而知,不會是一部多麼好看的電影。好在這只是小小的枝節,一切只是為了交代女主角的身世背景:年輕時,曾經到嫁去台北的姑姑家住兩個晚上,明白了這不是自己要的生活。
 
電影的第一個轉捩點。
 
芬芬啊,你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風景呢?你是夢想是什麼?
 
肯定不是睡在姑姑身旁,天還沒亮就被搖醒。「你有沒有聽見什麼?」雲林說。
 
「什麼?」芬芬揉著惺忪睡眼,心想,啊現在是什麼情況?
 
「好像是腳步聲。什麼人赤腳走路的腳步聲。會不會是小杰回來了?」
 
「沒有啊。」小杰?芬芬心想,不會吧。
 
「真的沒有?」
 
「沒有啊。我沒聽到。」
 
「也有點像小孩子的聲音……」雲林又說。
 
「不可能啦,姑姑你太敏感了。」你別嚇人了,芬芬想,算命師都算不出來我墮胎,你就這麼邪門,會知道這種事?
 
「喔,那沒事……」
 
「也可能是弟弟妹妹出來尿尿吧。」
 
「嗯。」
 
「那我繼續睡囉?」
 
「那個……你晚上睡前聽的那個哀怕什麼的,可以借我嗎?」
 
於是連續聽了一小時的感情糾葛翻滾折騰愛到卡慘死。眼睛除了眨,沒有真正閉過,滿腦子想,芬芬肯定不會再來了,回到家肯定要跟弟弟抱怨,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逼她來?絕對不再來了。姑姑好奇怪,一大早聽見什麼赤腳走路的聲音,小孩子的聲音,好恐怖。
 
「下次換姑姑來雲林玩吧。」隔日決定提前回家時,芬芬腳步一邊往門外移動,一邊說,卻看見雲林眼中閃過的一秒落空,心突然一緊,感到不忍。那是開始要獨立了,漫天亂抓都有一份嶄新可能性的十九歲女生,對比著眼神大放羨慕的山窮水盡真無路老女人,致命的落差。
 
可惜不忍是一回事,忍受是另一回事。芬芬沒打算改變主意。
 
雲林小心翼翼說著:「其實再待幾天也沒關係的……」
 
「訂好高鐵票了。」芬芬反應快速。
 
「喔,那,要不我送你過去?打電話叫計程車很快的。」雲林說著已拿出手機,「那個……台灣,台灣什麼車隊的,大車隊嗎?電話幾號?」
 
「不用了啦。我自己過去就好。和朋友約好了。」
 
「喔,那,謝謝你……」語氣不只生疏,還客氣起來:「謝謝你過來。以後多來玩,叫你同學也一起過來啊,還是男朋友?我叫你姑丈帶你們去吃好吃的,有一家餐廳很不錯……啊!不然叫你姑丈載你去搭高鐵?喔,不是,你和朋友約好了……」雲林也不懂自己緊張什麼,一段話碎得離譜,搖搖欲墜好像人講著講著無以為繼了,就準備昏過去。
 
「這個iPod,送給姑姑。」芬芬摘下都已經戴好的耳機,遞上前去。還從包包裡拿出整組的行動電源,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學,完全沒給雲林拒絕的機會。
 
「多少錢?」
 
「不用啦,阿清送的,你也看過他的,記得嗎?前陣子剛吵架,留著我看了也不開心,送給你,當作對他的懲罰。」
 
阿清是哪一個?她念高中時交的那個男朋友?她不是交了個新男友叫范什麼的嗎?雲林往腦子裡google,但大腦的轉速太慢了,徹底當機。
 
「那我走囉。姑姑再見。」芬芬說。雲林送到門口,芬芬的腳步一刻都沒停下來。雲林看著她,弟弟二十六歲就迎來的唯一心肝寶貝,因為弟媳難產,差點丟了性命,生完索性結紮不再生了,拒絕承擔傳宗接代的壓力和包袱,一家子過得輕鬆快意。
 
二十六歲呀,還是二十八呢?三十歲?雲林愈想頭愈痛,不願再想了,她只知道,弟弟生這孩子雖然生得也不比那年代平均成家的人早,但早來晚來,至少不是什麼都沒有。自己就什麼都差一點。她感覺姪女正過著自己錯失掉的、獨生女的人生。但有個弟弟,還是好,沒有生活上的親,也有血緣上的親。少了這層關係,自己可就真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她想芬芬遲早會發現這點的吧?發現姑姑唯一比自己好的一點,就是還有個弟弟。只要她夠不幸,就會發現。人只要夠不幸,原來沒有感覺的缺乏,都將一一浮現。
 
那是芬芬永遠比不上自己的一點。
 
就像自己永遠比不上弟弟的一點,就是沒有孩子。有個孩子總是好。她原先也以為自己會安安穩穩地擁有一個家庭,鑲在一個位置,有先生,有孩子,老了還有孫子,死後送終者眾。可是就在新婚夜,還以為是婚禮酒席太歡快、太疲累,孩子總之流掉了。哀事接著喜事發生,已經是大不幸,還接二連三。一個月後,診斷出子宮肌瘤,切片後又說是在這年紀裡,機率低之又低的惡性瘤。強勢的命運插手,最後把整個子宮拿掉了。
 
手術後,先生陪在身邊,沒嫌過一句麻煩,心情平靜地看看報紙,聽聽收音機,好像她只是進醫院做全身健康檢查,全身麻醉做完胃鏡腸鏡正在休息。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就潰散了。我們還是離婚吧,反正也是因為懷孕才結婚的,不是嗎?我這樣反正沒辦法給你生孩子了,還是離婚吧。「你先安心靜養,別想這麼多。」先生還是笑著說。
 
「我不管你,我就是要離婚啦!」
 
「那我又管你的,我就是不離婚嘛。」
 
雲林開始哭起來,先生過去抱著她,說:「不離婚,絕對不會離婚。沒有孩子又怎樣。沒有孩子才快樂,才自由。我絕對不離婚。」
 
後來,再後來,偶爾有自我看輕到飄浮失重時,真的會非常感激先生當時的不管自己。
 
也要感激弟弟,只是從不曉得,都是電話裡他拜託女兒,說:「你去看一下你姑姑,她生病了,你去,她會好過很多。就回家之前去陪她個一天兩天,算我拜託你。」
 
這樣的日子想起這些鬼魅般的往事,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公雞啼,小鳥叫,太陽出來了……」雲林索性摘下耳機,聽著自己莫名唱起的、愈來愈微弱的歌聲。
 
但終究抵擋不住家裡最大的那隻鬼,開始作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