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西貢往事（十五）
文/溫文錦
2015.9.4
照片是用拍立得拍的，照片裏的祖和阿姐，一個蹲立在岩石上，一個則臥在旁邊的沙灘上，笑容璀璨，年輕得簡直要榨得出汁來。那時候的祖和現在的祖好像沒什麼兩樣，同樣年輕同樣俊美。可是阿姐，那時候的容顏真的好青澀好燦爛。那個時代的阿姐跟祖，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吧？我要找的理應是這樣的東西，可一旦真的看到了，又覺得很內疚。
我合攏相簿放回原處，若無其事地搓著手，又拉了拉牛仔褲兜上的貓鬚。
試衣服的時候怎麼也攏不上後腰拉鏈。
畢竟是後腰太肉了，面對阿姐拿來的過去穿過的奧黛，我竟然一件也套不上。怪不得，那女裁縫要上上下下地把我量一遍，奧黛這種衣服，不恰如其分不行吧。
「小碗喜歡的話，就收著吧。」根本穿不下，扶貞姐還是這樣一味地說著。
粉紅的、象牙白、和青山綠的衣衫，還帶著過去少女時代的阿姐的氣息。若是穿上身的話，恐怕會了知那時她的所思所想吧。
阿姐懷孕了。
那天早上她在盥洗室嘔吐時，輕輕鬆鬆這樣對我說的。我扶著她的腰，她的手搭在盥洗臺上。
「啊。」一瞬間我在想這到底是誰的。
阿姐伏起身，慢慢地撫平胸口。她的動作很慢很慢，看著她凝固得近乎乾涸的身子，我有一點點心痛的感覺。
要是嘔吐的是我就好了，自己竟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那天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打點好妝容、穿上帶荷葉邊的無袖連衣裙，照常出門上班。因為擔心阿姐，中午休息時間我偷偷地從萬曆堂溜回家，結果扶貞姐像往常一樣好像什麼事兒也沒有似的準備出門。
搞得我一時手足無措，拉開冰箱門喝了罐橙汁，沖著她的背影嘀咕了聲，我來拿本書，就一頭栽進房間翻了本《西廂記》出來。
她大概不當回事吧，還是不想讓我當回事？
那次以後她還嘔吐了兩次，都是早晨。一次我在吃早餐，另一次我正蹲在衛生間裏解手。突如其來的很。我呆呆地坐在馬桶上，看她往盥洗盆裏吐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就是乾吐。我很大聲地問了句：「是哲先生的孩子嗎？」
反正問她也不會回答，索性大聲地問出來算了。
結果阿姐趴在盥洗臺上回頭沖我嫣然一笑：「你想呢？」
「我最喜歡小孩子了。」不知道是說給阿姐聽還是自己聽，我懨懨地答道。
阿姐擰開水龍頭嘩啦啦地將盥洗盆沖洗一番，默不作聲地關上衛生間的門。坐在馬桶上的我，什麼孩子的父親是誰啦之類的問題一概想不出來。
新做的奧黛腰部卡得貼貼的，胸口卻有點鬆。舅娘囑我換個厚點的文胸，「這個地方，」她說，「必須要撐起來。」
不是按著一絲不苟的尺寸量的麼？大概女人那地方，都得符合奧黛標準才行。那個看起來蠻好說話的女裁縫，才不管我具體尺寸是多少，總得按了老一輩的審美方式走。真討厭，雖然沒有扶貞姐那麼挺拔，但我也不太平公主，非得打造成那種樣子麼？
穿著上身緊巴巴，下身飄逸的奧黛站櫃臺，才半天功夫我就覺得彆扭。因為是長袖的，上身扯得緊，像伸胳膊啦，彎腰等動作多少有點受限，脖子處的立領也高高的，搞得非得端莊坐好了不可。
阿丁幫我在店裏拍了兩張照，一張是我站在一米多高的黑松旁邊，不倫不類地做了個剪刀的手勢。另一張是阿丁趁我不注意在櫃檯拍的，我支棱著胳膊，黑眼珠子亮晶晶地望著門口。看到照片的時候我才覺驚訝，自己眼睛怎麼那麼黑，黑漆漆的跟阿舅案上那塊墨水匣兒似的。自己望向門口時，到底在想些什麼？認真回想起來，好像那時想的也無非是跟客人商量幾點送貨，或是昨天登記帳本少算了件花盆，還有暖壺的茶什麼時候該重新泡了之類的事兒吧。
自己竟有這樣的表情。
看到這樣的自己，心裏還蠻愜意的。我按下發送鍵，手機裏的這張照片就隨著信號飛躍重洋發送到阿媽的手機上了。
看到這樣的女兒，阿媽會覺得欣慰嗎？
哲先生再沒來過我們家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希望他能再來。哪怕被驚擾也在所不惜。
對面二樓的那間房裏，彈奏的曲子換成了我不知道的旋律。既蒼老又輕快的旋律在我耳畔飄蕩，讓人搞不清這首曲子的本來面目。躺在吊床上，卻把腿伸到了陽光下。醇熱的日光麻痹著小腿神經，輕微的麻酥感從腳尖傳到脊背，人變得鈍鈍的。讀著《西廂記》，卻幻想起扶貞姐的孩子的模樣兒來。那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吧？像祖也好，像哲先生也好，甚至可能不是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孩子都好，都會很漂亮。
可是，阿姐像是那種會生孩子的女人嗎？況且她好像連誰都沒告訴。我想像著緊緊的奧黛貼合住上身，用腰部開叉出來的裙裾下，有阿姐圓滾滾的肚子，覺得那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放在客廳的手機響了。我的這部手機，到底多久沒響過了？模模糊糊的手機鈴聲讓我疑心這是幻覺。
「喂。」
「喂喂。」
竟然是祖，他問我阿姐在不在，我說不在。他說了聲謝謝便掛了電話。因為太過驚異，一時沒想清楚這傢伙為什麼會有我電話。
是因為明信片沒有收到回復所以打來電話嗎還是這傢伙已經回國了呢？這個俊美少年的臉像浮塵一樣浮現在我面前，僅僅見過一面，便覺得他是那樣好。
思來想去，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扶貞說了這事，她正在上班，電話那頭聽起來相當吵雜。
「噢，知道了。」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全然不顧及肚裏孩子的心情啊，我悻悻地想。
正準備掛電話，阿姐突然追問道：「明天早上有空嗎？」
「啊？」
「想去山上走走呢。」
「好啊。」我答應了下來。
這麼早，空氣這麼好，因為懷孕的關係，變得喜歡散步了吧？
我們去是巷子盡頭那個小山。
「好久沒走吧？」
「好久呢。」
「多好啊，這樣。」
「哎。」
我們在巷口的早點攤吃過米粉，再沿著巷子慢慢地踱進去。幾個戴著肩章的小學生嬉鬧著擦肩而過，一股屬於兒童的奶糕般的味道撲鼻而來，留下唧喳喳的笑聲。我瞅了阿姐一眼，她並不在意，恬心靜氣地往前走。孩子出現的世界真是怪哉，片刻就把屬於我和阿姐的默契攪得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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