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三)


文/李振豪
2015.9.4

四、最快樂的一天
 
我最快樂的一天,是和雲林結婚的那天。
 
我多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惜她永遠也不會相信了。
 
那年我二十五歲,剛退伍不久,手裡什麼都沒有,就是墮落也沒人管得著。說起來人要走對走錯,真的只是一個選擇,一個機會的事而已。最近我常常想,如果自己當年聯考考得再好一些,或者再壞一些,事情或許就全部不一樣。如果那天早上鬧鐘沒有壞,害得我睡過頭,可能我也就接受了班上那個誰的追求。你看,我連她的名字都忘了。倒是記得她最後和我當時的死黨吳世民在一起。其實如果不是大三暑假時在新聞上看到他去海邊玩,結果被浪捲走溺死的新聞,說不定我連他的名字也忘了。記得當時電視還播出了他被抬上救護車的畫面,一看就知道已經死了,臉整個白得、腫得,一點血色也沒有。那個……好像叫小晴吧的女生就在旁邊,披著一張大浴巾看著吳世民全身軟趴趴的被抱到擔架上,滿臉的驚恐。我看了好幾次的重播,確定她沒有哭。
 
我記得吳世民不會游泳,而且討厭海。他說他小時候和家人去海邊玩,幾個堂兄弟姊妹愈走愈遠,大人忙著聊天,忽然一陣浪打上來,腳底的沙被水帶走,他跟著一滑,整個人摔進浪裡,喝了好多的海水,造成他好大的陰影。事發後差不多第二個小時的新聞,我看到吳世民的爸媽在醫院裡,什麼事都做不了,就是等。好像是他伯父之類的人出來講話,他一講,我就全部想起來了,一次我們和補習班的女生約去海邊玩,好想交女朋友的他怎樣都不肯去。他是真的討厭海的。
 
想來大概就是那個可能叫小晴的女生,找他去海邊玩的?
 
第三個小時的新聞,還是一樣重複的海,重複的吳世民被抬上救護車的畫面,重複的吳世民大伯出來講他小時候如何在海邊出了小意外,講他長大後好孝順,還半工半讀等等。但吳世民爸媽已經不在醫院的走廊焦急等待了,取而代之的是吳媽媽癱坐在地上痛哭,吳爸爸蹲在旁邊要扶她起來,一隻手也在抹眼淚。記者以不帶情緒的聲音說:醫生表示,死者到院前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應該是缺氧過久,經搶救後宣告不治。
 
下一則新聞則整理該海域近年來已經發生的多起海難,記者手持麥克風在現場報導,鏡頭掃不到救生員,而民眾對告示牌警告視若無睹,一個寶貴的年輕生命就此隕落等等。
 
我打電話給雲林,問她有沒有看新聞?她很驚訝,說就是我常提到的同班同學吳世民嗎?我說是。其實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打電話跟她說,他們根本一點也不熟。當下我唯一的感覺只是生命真的好無常。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有相熟的友人過世,著實對我造成極大的震撼。
 
我並且不斷自問,如果我沒有遇到雲林呢?我會不會就是和那個可能叫小晴的女生去海邊玩的人?那年過年我鼓起勇氣打了通電話給吳世民的爸媽,他們仍記得我。其實他們一接起電話我就後悔了,何必要打電話去揭開人家的傷口。電話是吳媽媽接的,她說她還記得我。其實我都不敢提吳世民的事,她也不提。我向她拜年,說有時間會過去看她,只聽到吳媽媽長嘆一口氣,問我:「你認識那個女生嗎?」
 
我馬上知道她說的是誰。「我們同班同學。」我說。
 
「你知道嗎?他是為了撿那個女生被海浪捲走的海灘球,才不顧一切往海裡去的嗎?」
 
「我不知道……」
 
「到現在那個女生都還沒來跟我們說過對不起……」
 
不知道該怎麼再講下去,結果倒是我道了歉:「對不起吳媽媽,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害你又想起這些事。」吳媽媽這才趕緊說沒關係的,接到我的電話她很開心,要我有空過去玩,他們也好久沒看到我了。我說好。
 
但我再沒有和他們聯絡過。
 
倒是試著找過那個女生,想請她去跟吳爸爸吳媽媽道個歉。我猜人有時候,需要的也就是一句真心的對不起而已。
 
無論如何,我相信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我是注定了那天要睡過頭,才會在公車上遇到同樣睡過頭的雲林。此後我們在學校遇見都會打招呼,畢業那天,我終於鼓起勇氣跑到她的教室跟她要電話。那時我都還不知道,她會在冥冥之中救了我一命。
 
還是害死了吳世民呢?
 
其實我早在打電話通知她吳世民的消息時,就知道自己想和她在一起一輩子了。但那時我才大三,她才大一,說這種話實在太早。我能做的,只是好好地珍惜她、留住她。吳世民走後沒幾天,我請雲林到家裡玩,正式介紹給爸媽認識。爸媽也好喜歡她,還叫我不要辜負她。我說:「講這個幹嘛啦!人家才多大,還辜負咧!」雲林坐在一旁仍維持著靦腆的笑容,臉頰微微泛紅。「你們看,她臉都紅了啦!」我還為她辯解。結果我媽還不放過,繼續說:「本來就是按呢。人好好一個查埔囝仔跟你作伙已經有夠吃虧了,你尚好是嘸通給人欺負。」
 
我說:「早知道就不要帶回家給你們認識,還要讓你們虧。」媽說:「你也知歹勢喔?」總之跟我自己在腦中排演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那天我騎摩托車載雲林去搭客運,她在呼呼的風聲裡說:「你媽叫你不可以欺負我,聽到沒?」我跟她說:「你不要聽她在那邊亂講。」兩個人很愉快地談天。雲林一直是聰明的女生,其實要說我欺負她,還不如說她欺負我比較多。見我慌張否認,她馬上說:「亂講的嗎?那下次我打電話問她,看她是不是亂講的?」我質問她:「奇怪了,剛才在我家,你都在裝害羞就對了?」她才有點得意地說:「怎麼可以現在就讓你爸媽看清我的真面目。」
 
雖然心裡都很清楚,自己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個還沒當兵的大小孩,談什麼一生、未來,都只是不著邊際的隨口胡謅,但那時雲林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更加確定,她就是我想要在一起一輩子的人。
 
只是話鋒一轉,她忽然就問了:「不過,現在可以說了嗎?到底為什麼這麼突然,要我來見你爸媽?」我心一緊,仍故作無事地說:「沒啊,就想說暑假沒事,順便啊。」她在後座大聲起來:「順便?你說順便嗎?我從雲林到台北搭車搭很久你知道吧?一點都不順便好嗎?我還要騙我媽是上台北找淑宜她們??我還要跟她們一個個串通好??」說一句就打我的背一下。我笑笑說:「唉唷,反正你除了寒暑假之外,還不是都住台北,哪有差?」她還繼續邊打邊說:「最好是沒差!」我故意把車速放得很慢,希望可以晚點到達客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