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烏鴉(十一)


文/吳孟寰
2015.9.7

「唉。妳恐怕不知道我有多麼想留在這裡。」
 
「哼。我只知道結了婚的人,口中說出來的,都是打折過的甜言蜜語。乾脆,我改天去你們店裡消費。這樣就可以多見你一面呢。」
 
「妳別任性,」七樓緊張起來。「記不記得妳上個月來那麼一次,苔青她好像就懷疑了妳和我過去的關係。那兇婆娘很敏感的,那幾天她好幾回剁豬腳的時候眼神都瞪著我看,我感覺自己好像那塊被分解的豬肉。」
 
「怕什麼?說起來也是我先跟你交往的,誰知道你這個豬頭當時怎麼會娶了她那樣兇的女人?」
 
七樓的確對強勢型的女人有好感,但他也深受其害,苦嘆自己作孽的愛情觀讓他選擇了不適合自己的人。
 
「往事別再提了。當初我們會分手,也和妳的不想被拘束的理想有關。」
 
「對。你也看到了,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了然一人。」曼寧埋入棉被洞裡,彷彿她的身體收納回了自己的空間不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算啦,放過你一次。瞧你怕成這樣,當一家之主當成這副模樣也真是難看呢。我也不對我們這種關係抱有多大期望了。」 曼寧心上是悵然的,但臉上卻是不在乎。他們過去是一同筆記街道巷弄大樓地址,掃街開發屋主的仲介同事,是從辛苦患難下發展而來的革命情感,也雙雙墜入熱戀。但如今那些熱情只能存在於記憶裡緬懷。
 
七樓不再多說什麼,他知道自己不能給予舊情人承諾,他只能選擇沉默離去,踏在地毯上的雙足每一步都沉重的像似要陷入紅色地毯似的。
 
 
七樓離開曼寧的甜蜜愛情幻境之後,他融入為街上萬般人群裡的其中一名平凡中年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即將邁入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前一個鐘頭正和一名姿色艷麗的女房仲在床上纏綿。他曾經為婚後還有這樣的激情得意洋洋,踏在紅磚道上腳步快樂輕盈如飛;然如今的他在一樣的紅磚道上,每一步邁出的步伐卻都沉重的像似踏在泥濘裡。
 
罪與罰的折磨,每一分鐘都在輪迴。
 
犯罪的快意只存在當下那一刻,爾後的日子如履薄冰。
 
為了調整心情,他在不缺零嘴食物的台北街道上尋覓茶飲店。在這個國家的首都裡,殺人犯也是會嗑著珍珠奶茶手搖杯的,只要罪刑不公開,七樓就仍可享受平凡自由的國度。
 
站在連鎖茶飲店前等候的他,旁邊擠上了一名抱著全罩式安全帽的騎士。那名騎士甩一甩頭髮帥氣的叫了杯紅茶拿鐵微甜,但真正吸引七樓目光的,是他手上那個安全帽。
 
安全帽的鏡罩上一個人影,那個人的位置就在七樓後方的對街馬路上,雖然那名陌生人若無其事的倚在騎樓的樑柱旁原地打轉,但他的臉其實一直盯著七樓。
 
打從犯罪行為出現後的第一天起,七樓的敏感度和警覺性就大幅提升,這彷彿在證明著動物的野性和敏銳度會隨著犯罪而昇華成長。
 
七樓整個腦袋細看安全帽鏡罩的模樣,讓該名騎士以為遇上飢窮到想搶飲料的遊民,迅速轉身,安全帽鏡罩上的身影也滑動流失。七樓整個人僵在原處,直到有人喊了他。
 
「先生,你的奶茶三兄弟好了喔。」忙不過來的店員對著神情惶恐的七樓喊道。
 
七樓以一種驚惶失措到冒汗的神色戰慄般地取過那杯奶茶,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讓店員忍不住關心他。
 
七樓認出了那名躲在街道彼端的跟蹤者,那人的身影七樓無論如何也不會忘。
 
即使那人載著帽子與口罩,但是他的身高太過容易辨認。
 
跟蹤者就是七樓在山上埋屍那一晚遇上的矮個子。
 
「他跟蹤我幹嘛?該死,那天還說從此不在聯絡的。這兩個人根本說謊。」七樓內心暗自罵道。
 
七樓假裝不知情的加快腳步離開。他眼角撇了過去,果真矮個子也在對街騎樓跟著加快了腳步。
 
他拐了好幾個彎,在這座城市騎樓上排滿的機車的後照鏡成了他檢視跟蹤者的工具。果然那名矮個子的腳步也隨同七樓的步伐節奏加速。
 
七樓暗忖。「他莫非是來殺人滅口的?」
 
想到這裡七樓打了寒顫,驚悚的情緒逼出了激勵存活的精神,他刻意以S型的步行軌道穿梭於陣陣人潮,隨後一溜煙的轉彎奔入樓房之間的防火巷弄,試圖甩掉跟蹤者。
 
巷弄裡的空間狹窄,一條條披掛衣服褲子的曬衣繩阻礙了去路,日光在這裡被切成了碎片。胖一點的人左右肩膀可能會摩擦牆壁或撞倒幾件衣褲,但七樓消瘦的身材則如老鼠遊竄水溝般的來去自如。巷道頂上紊亂無緒的天線以及外凸的違建與快親吻到對面樓壁的冷氣機。
 
七樓快步躲進了樓房之間的畸零地的內凹處,蹲在一筒蚊蟲繚繞的廚餘旁,他的腳下是一攤水漬或貓狗留下的一汪尿漬。空氣瀰漫著濕氣以及坐在藤椅上癱瘓木然發呆的老人味。七樓在這樣的氣氛下屏氣凝神的等著矮個子離開,但他的手仍放不開那杯珍珠奶茶,輕輕地吸允著滑入口舌的粉圓。
 
他的頭頂上有一件滴著水的牛仔長褲,一珠水滴落在他的後頸子上,冰冷的感觸溜過他的背脊。但七樓渾身發寒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那一滴水,而是眼前躲在轉角露出半張臉的矮個子,以及他口袋裡隆起的物品。
 
矮個子戴著口罩與鴨舌帽,鬼鬼祟祟的於一道轉角邊緣窺探,有如戰場探路的前鋒士兵。七樓雖然無法辨識出那個人究竟是誰,但是對方鬼祟的舉止已再度證實來者不善。
 
矮個子國嚴踏入這條巷弄內其實也感到緊張,他的右手摸索口袋裡那個鼓脹的東西,那可以讓他有安全感。
 
在七樓與國嚴他們兩人的中央發出一道金屬摩擦的聲音,原來有一扇鐵門適合的打開遮擋了他們對立的視線。門內走出一名彎腰佝僂的老婦,她端著一盆剛洗完的衣褲準備要來披掛曬衣繩上。老婦發現了躲在右邊的國嚴,還有躲在左邊的吸允奶茶的七樓,她先是浮現納悶不解的神情,隨後又將衣物披掛在繩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