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四）
文/李振豪
2015.9.7
但客運站畢竟不是設在月球，總有抵達的一天。陪她等車的時候。她終於說了：「是因為吳世民學長發生的事對不對？」我沉默。雲林大概是見我臉色不對，急忙解釋：「啊！當我沒說。我亂講的啦。」但其實她說的也沒有錯，我只好坦承，說自己連他的告別式都沒去。她問我為什麼，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吧。我都還沒經歷過這些事。我跟當時經常混在一起的陳昶憲他們通電話，他們不是不知道，要不就是早就沒和吳世民聯絡了。其實我知道他們早就因為吳世民把女朋友放在第一位，跟他鬧翻了。最後沒人要去，我也不敢一個人去。
好在說著說著，車就來了，我也不用和一個女生交往才不久，就和她大談我對人生、對死亡的種種觀點，把自己懦弱和脆弱的底牌一次全掀了。
目送著她搭上車，在車上和我揮手道別，手比出「六」的樣子掛在耳邊表示「再電話聯絡」時，是我第一次幻想和雲林結婚的情景。我想著，我會在二十八歲時娶她，那時工作應該已經穩定了，最好是可以讓她專心在家裡當家庭主婦就好，我辛苦一點也沒關係。我們婚後要生一女一男，女孩學鋼琴，男孩學跆拳，等孩子再大一點，家裡就養隻狗，如果我們都忙，就讓狗陪孩子玩。都是些很普通很尋常的幻想，但幸福其實不需要多偉大多新奇的想像力，只要簡單就好。畢竟簡單的幸福，要實現已不簡單。
就像前面說的，人要走對走錯，真的只是一個選擇，一個機會的事而已。我多麼感激，在我手裡只有虛無，死了也留不下什麼的時候，有雲林在，以及她肚子裡的孩子。雲林告訴我懷孕的消息，是在電影院裡。因為雲林喜歡，我們一起看過無數的電影。她說，看電影多好，像在別人的故事裡淋浴洗澡，快樂的悲傷的，走出來暫時都忘了，只要討論電影就好了。人生有多少機會，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冷眼旁觀地討論別人的生命呢？她總是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但那次，電影看到一半她忽然轉過頭對我說，她本來想等到電影演完再告訴我的，但那電影實在太難看、太無聊了，讓她看不下去。我懂她的意思，畢竟在她跟我講懷孕的消息後，我也無心看電影了。我記得她是這樣說的：「你不用現在回我，但告訴你一個消息，我懷孕了。」我聽完只覺五雷轟頂，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原來電視電影裡演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是真的。我問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她說：「昨天晚上。」我又追問：「然後你還跟我來看電影？」我想我的聲音是有點大了，但奇怪的是電影院裡一個出聲抗議的人也沒有。我非常確定那不是一部會讓人專心到忽略周遭一切聲音的電影，或許大家也都好奇這對年輕男女要怎麼解決這顯然比電影要精采上萬倍的急轉情節吧。雪林最後說：「專心看電影。」我只好繼續坐著，並且開始懷疑她會不會只是自己看不下去，希望我也跟著浪費電影票錢而已。
總之，不知為何我們還是耐心地等到電影播完，真是非常耐得住性子，或是該說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人潮魚貫走出影廳時，我們仍坐在位置上一動也不動，誰都不敢裝沒事地說：「走吧！晚餐想吃什麼？」但也不知如何開口重新點燃方才在影廳裡被強制踩熄了引信的震撼彈。
忽然，坐我旁邊的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國中生模樣的女孩又折返回影廳，走向我和雲林，說：「不好意思，我剛才坐你們旁邊，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我只想說，雖然你們看起來都還很年輕的樣子……方便問你們幾歲了嗎？」二十五，我說，又指著雲林說，她二十三。「嗯，其實也夠大了……我只是想說，希望你們可以把孩子生下來。我是個單親媽媽，這是我女兒。」說完她用手摸了摸站在一旁有點羞澀的女孩，「他爸在他很年輕時就過世了，還留了一堆債，但我還是很慶幸當初生下了她。生孩子不會錯的。我只想說，生孩子不會錯的。對、對不起說了這麼多。」說完她匆匆又帶著孩子走了。
「好奇怪的人喔。」雲林說，「到底干她什麼事？我們走吧。」我們於是解除了封印般起身離開。晚上去夜市吃飯，一路上雲林只不斷講著剛才的電影如何如何，女主角選得不好，演技太差而且長得不夠漂亮，她說這世上只有林青霞是夠好看的，如果將來她的故事要改編登上大銀幕，她只准林青霞飾演她。我一直小心翼翼保護著雲林不讓她受傷，也不准她吃一切看起來不是很乾淨的食物，但她似乎都沒看在眼裡，繼續說：「倒是你，該找誰來演你呢？我覺得秦漢太帥了，演你不大有說服力。不過也沒關係，反正那是我的故事，到時候男主角也不見得是你。喂！你到底是肚子痛還是哪裡不舒服，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我餓了啦！」我說夜市的東西都好髒，要不要回我家吃？她說：「不管你了，我決定吃上次吃的那家麻油雞，還有胡椒餅。我等一下還要喝啤酒！」見她無理取鬧，我終於忍不住發作，叫她不要鬧了！怎知一說完她就哭了。
我安慰她不要哭了。我說，我覺得剛才那個媽媽講的話很有道理。我們結婚吧。
所以也要感謝那個媽媽，讓我只剩一條好好打拚的路可走，不能再想著出社會好累，伸手向爸媽要錢就得了。
總之不能讓雲林和孩子吃苦。
兩個月後，我們結婚了。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五、一日之三
一方是第一個走出房門的人。聽那開門關門聲就知道。孩子還小，沒有那樣的細心，先生則沒有必要，也不會那樣早起。
雲林側躺在床上，留心著門外小動靜，聽見有人小小聲開浴室門，打開燈，又再把門關上。
水龍頭被扭開了，自來水聲嘩啦啦流出來。一方刷牙，一方洗臉，一方拉下毛巾「唰！」地速速一響滑過不繡鋼管。幾分鐘後一方開門，走出浴室，再把燈關掉。布拖鞋膠底磨擦拍打瓷磚地板，好像又決定隱身起來的怨靈漸漸走遠，去了廚房，開始張羅一家五口早餐。
那曾是雲林專屬的廚房。
一方開瓦斯，火焰一朵一朵齊頭冒出來呼呼亂叫，精神很振奮的樣子，轉小後，又像重新蓋回棉被、打算再睡一會兒的鬼娃兒，微微的鼻息相當可愛。一方開冰箱，啵一聲像終於結束親吻的戀人。一方置平底鍋於瓦斯爐上。一方拿蛋往鍋緣敲，一顆、兩顆、三、四、五顆蛋，滋滋滋在油上跳腳，痛過就熟了。
是徹底睡不著了。雲林翻身又翻，怎樣都全身關節不舒服，只得倏地起身，背靠床頭板，不搖不晃坐成一棵樹、植物人，眼神死盯著前方，像要望穿一百道牆。長期的睡眠障礙令她鎮日昏沉。但反正也沒事，太久太久都沒事了。別人不說，她也不想，等意識過來是不是閒太久了呢？人早已經遲鈍了，笨了，沒有用了。
還是瘋了？
和先生說自己想養一隻小狗陪伴時，先生罵她的話。「你瘋了嗎？自己都照顧不好了，還想養狗？你是嫌這個家還不夠亂嗎？」
說起來還是一方幫她說的情。「兩個孩子也想要養寵物，就養隻狗吧。我會幫忙照顧。」
雲林沉默不語。「大姊想養，你就讓她——」一方話沒說完。「我自己會照顧，不用別人幫忙。小小的一隻就可以了。」雲林也不知道自己氣什麼。
「不行就是不行。」先生說。一家子沉默看電視，政論節目亂七八糟來賓說著亂七八糟話語爭辯著亂七八糟議題。主持人的音量愈來愈大，還是控制不住大家情緒。我們休息一下，先進一段廣告。濃純香鮮奶，喝出嘴脣上一道白鬍子，好像家裡養了一頭牛。先生站起來離開客廳，走前還喃喃自語：「真的是瘋了，是嫌這世界還不夠亂嗎？到時候狗死了看你怎麼辦！」
一方後腳也跟著走，去房間檢查兩個孩子作業寫好了沒。雲林一個人繼續坐在客廳看電視。人參飲有助於消除疲勞，增加體力。雲林想著下次要記得買一盒給先生喝。
她想，我這樣一個事事為先生著想的好妻子，怎麼會是瘋了呢？我不過想要一隻可愛的小狗。
確實，也真的沒有理由說瘋。標標準準從小到大的千金小姐，永遠等著被伺候的公主。小時候爸媽哄過她的話：「這名字很好啊，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你是全雲林最可愛最漂亮的一個小孩子，才這樣取名的啊。」那是她在學校被同學取笑名字好奇怪，回家向爸爸哭訴時得到的說法。但她不喜歡，也不接受這解釋。那是她第一次感覺有事不由己，想著長大，能自己作主了，就要去改名。 那時她八歲，已經很嬌縱很任性，伶牙俐齒的，學校老師都有拿她沒辦法的時候。剛知道媽媽好不容易懷上第二胎，肚子尖尖、大家都說是應該是男生時，便隱隱有些也不是太清楚狀況的擔心，在學校發脾氣，還問老師怎樣才可以讓媽媽不要再生弟弟，讓媽媽的肚子消下去？女老師剛考上教師缺，很多事還拿捏不了分寸，只跟雲林說：「有弟弟妹妹很好啊，你怎麼可以想要害媽媽呢？你應該要保護媽媽才對啊。」雲林辯解：「我沒有想要害媽媽，我只想要害弟弟或妹妹。」老師後來寫了聯絡簿，害得雲林回家被念了一頓。雲林哭，說是老師跟她說的，說弟弟來了就會搶走爸媽的愛。那老師後來被解了聘。
但雲林回家仍舊耍脾氣：「為什麼弟弟還沒出生，就給他買這麼多東西？」察覺了她的心思，媽媽就挺著肚子喊她過來窩在身邊，摸著她頭髮說：「不喜歡弟弟嗎？那媽媽不要生了好不好？真的就不要了？」她聽後不作聲，搖頭，眼淚節制地掉下來兩滴，小女生心裡都清楚是手段，覺得自己好可怕。
孩子生下來，果不其然是個男孩。但即使如此，該她有的也沒怎樣少過，就是看不慣而已。弟弟又好聰明好優秀，考上第一志願高中那年，她二十三，懷上了剛退伍、大她兩歲的高中學長的孩子，不久就決定嫁了。
嫁到劉家，也是大大方方，從富貴人家到富貴人家，父親牽著手好謹慎託到先生手上的，要他好好照顧女兒。婚後，除了她歡歡喜喜盡著媳婦的責，家事以外的事沒讓她認真煩惱過。
直到一方進家門。
家事當然還是沒忙，甚至是完全不用做了，只是不知道那點家事幾乎就是她生存的全部意義。每天花很長的時間好好從裡到外整頓好家裡，掃地、拖地、洗衣、晾衣、燙衣、摺衣、擦桌子、擦櫥櫃、買菜、做飯……雲林的人生就建立在讓先生好好出門打拚事業，不用擔心家裡一粒落塵一根頭髮。
這些事現在全被剝奪了。
所以說的人沒事，是沒有壓力，鬆弛著心志到失去彈性，稍微一壓就瘀血的精神和神經。
如果有一隻狗，生活肯定能有點不同。他們都不知道，她要一隻狗不是要給家裡成員找麻煩，而是想幫自己找事做。狗毛那麼多，成天掉就有得她掃了。還要餵吃飯餵喝水，還要帶出門大小便，狗屎還要帶回家沖馬桶。雲林想著這些事，心裡都不禁感到開心。 女主角有隻狗，要拍成電影也有趣些、失控些。不知哪個導演說的話，這世界上最難拍的就是小孩和動物。孩子是沒有辦法了，但雲林想，至少還能養隻狗。這電影如果是以一方為主角，自己帶隻狗，好歹能多點戲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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