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五)


文/李振豪
2015.9.9

雲林曾認真的地對一方說:「女主角讓給你,但能不能請你行行好,留一點小配角的戲份給我?路人甲也可以。」一方大概知道雲林的意思,但不懂她為什麼要用譬喻說話,也不知道怎麼回。「大姊,你在說什麼?」雲林聽後沒有反應,一方繼續掃地。 有事做真好。可惜現在連狗也沒了。那些狗事也全沒有了。
 
既然沒事,鎮日昏沉又如何?
 
但今天有事。今天清明。分別走了十一年和十年的公公婆婆躺在家附近山裡的泥土地下,等著他們全家去拜。
 
時間還早,雲林聽著一方走到孩子的房間去叫人。一方敲門,叩叩叩,像穿著木屐的鬼在玩跳房子。起床了,今天要掃墓,不要再賴床。又聽著一方回房間,要去糾纏先生。
 
這女鬼實在太可怕。
 
六、最快樂的一天
 
我曾經以為自己最快樂的一天,會是生下小杰的那天。那年我二十五歲,因為未婚卻執意生子,已經被家裡趕出去,暫時住在工廠認識的阿雪家。其實我也不知道在孩子的爸已經明白表示不要這個孩子後,自己幹什麼還是非生不可。連阿雪也叫我要想清楚,說這可是會影響我一輩子的大事,而且走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小李說,他去問過了,三個月內都還來得及,超過就有危險,要我聽話,說等他多存點錢,有了房子,再來想生孩子的事。我不理他,說孩子生下來就有辦法。「有什麼辦法?你有什麼辦法你說啊!說不出來了是吧!你就是這麼任性,難怪連你媽都受不了你!」
 
我說:「你到底在怕什麼?以前日子這麼苦,還是有人可以把好多的孩子帶大,你到底在怕什麼?」但小李不管,他說我就是自私,讓孩子吃苦也不在乎。他說他不是不想要孩子,他是想要孩子可以好好長大,不要一出生就輸別人。我說你才自私!
 
於是他用分手要脅,真的要生是不是?真的要生?好啊,那我們就分開走吧。我話說得很明白了,你自己想清楚,說完隔天就辭了工廠的工作。他以為那些話和那些行為對我能起作用,不知我早就鐵了心。隔兩天,輪到阿雪來說,她也是開門見山,直接說,是小李打電話要她幫忙問的。她知道我還是沒把孩子拿掉,跟我說,她覺得不管小李是不是故意激我,都覺得他不是可靠的男人,要我再想想,「孩子生了,是後悔也沒辦法回頭的。」她說。我說我知道。她以為我是指「知道了自己要再想想生孩子這件事」,其實我的意思是知道小李不是可靠的男人。
 
兩個禮拜後,小李打電話到阿雪家,問我的狀況如何。我說我已經決定的事就不會再改變。
 
他就真的走了。
 
我的羊水是在工廠破的。我沒有選擇。我需要錢。阿雪帶著我到醫院,我整整折騰了六個小時才生下小杰。不知是誰通知了小李,他也到了。我承認確實動過一絲小李看到孩子或許會改變想法的念頭,但他只是嘆了口氣,說他是良心過意不去才來看一下,但他決定的事也不會再改變,他絕不要讓一個孩子毀了他的人生。他不知道的是,我早清楚他另外有了女人。我只是不清楚他原來可以做到這個程度。
 
於是小杰出生的那天,也是確定了自己不會有爸爸的一天。
 
而那天,也從可能是最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變成了已經無法再去想怎樣快樂、怎樣又不快樂的一天。
 
孩子滿月後,他來按阿雪家電鈴。阿雪在工廠上班,我開的門。他說他就不進來了,雖然很想看小孩,但他再壞也是有血有肉,最好什麼都不要看,就不會留戀,不會捨不得。他很戲劇化地遞過來裝有二十萬現金的一紙袋,說自己透過當兵的朋友介紹,要去南部做生意,這是想辦法湊到的,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
 
我把錢收下,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叫李育杰。他又嘆口氣,說他會記得,又說以後吧,如果以後狀況不一樣了,他會來彌補我們。
 
我再沒見過他。
 
當然,我最後還是回了家。我把二十萬現金交給孩子的外婆,拜託她辭了在火鍋店洗碗的工作,幫我帶孩子,我會努力賺錢,不會讓他們餓任何一餐。也是奇妙,孩子這時候忽然就大哭了,她說:「現在不就餓了嗎?」伸出手把孩子抱過去。
 
孩子一天天長大,像是連我的氣也一道爭了。唯一遺憾的是,我和他外婆的關係卻再無法回到從前。當然,我知道我讓她失望,但就像阿雪說的,這路程是沒辦法回頭的。我只能在心裡盼望,有一天她能夠懂,這孩子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
 
那或許就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結果,卻也是我最傷心的一天。人生苦甜交織,我比誰都清楚。
 
小杰八歲時,他的外婆忽然倒了下來。其實我都不懂,她還那麼年輕,為什麼會說倒下就倒下?更不懂的是,八年這麼長一段時間,為什麼還是無法讓我們之間好好的、打開心胸的聊一次這事。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也心疼小杰,但不去談它,並不代表這事不曾發生過。那間小小的房,牆面油漆幾年沒重新粉刷,一出現壁癌就用砂紙磨掉,有些位置甚至出現了水泥色。一套假皮沙發從我小時候坐到大,好幾處貼上了塑料膠布,像補丁,最大的足足有一個手掌心那麼大。有時我靜下來心看著這屋子,覺得它其實就是我,千瘡百孔,無力回天。
 
這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唯獨住我剛剛好。
 
但物質上的匱乏還是小事,最令人感到窒息的,是這裡塞了太多我們各自的心事。多少次我下班,都興起逃亡的念頭,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選擇。我曾想過,或許一家子在這房間燒炭或喝農藥自殺都比較好過。但在那之前,我一定要設法找到小李,親手殺了他。
 
很可笑是吧?
 
也許我最快樂的一天,該是真的殺了他的那天。
 
需要鄭重聲明的是,我並非無法忍受窮困的生活,而是一家三口不像一家三口,倒像是彼此無關的一對母子和一對祖孫住在一起,實在太不正常。幾次我忍不住開口說:週末有空時我們一起去哪裡玩吧?孩子的外婆永遠說:「我沒興趣。」或是「我和小杰去過了。」說完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整晚開著燈不知在幹嘛。我也不敢跟她說電費很貴,睡覺要關燈。
 
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原諒我?什麼時候才能理解,我其實不後悔?
 
結果是已經不行了的時候。病床上,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問我小杰去哪了?我說我請阿雪幫忙照顧。大概是太久沒有好好說過話,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她很尷尬地說,她尿褲子了。我說我幫她包了尿布,不用擔心。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到頭來還是需要個孩子。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冰釋了。我幫她換尿布,她說:你回家,去我的房間,在我床底下,幫我把那些東西還給樓下。我問什麼東西這麼重要?她沒多解釋。又說:你帶小杰回家時,不是拿了二十萬給我嗎?我不知道你哪裡來那麼多錢,怕你去跟人家借的,不敢花,都存在郵局裡,我的簿子和印章就放在衣櫥下面的塑膠箱裡,你去拿,去領,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想債主也不會跟你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