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有名碑(六)


文/李振豪
2005.9.10

我要她別講了,說我知道了,床底下的東西會幫她還給樓下鄰居。郵局的錢是要給她的,等她好了,要她自己花掉。你可以帶小杰出國玩啊,他動不動就跟我吵要去美國,要去日本,日本比較近,等你好了,就帶他去玩。
 
「好。你也一起去。」她說。我說好,偷偷擦眼淚。換好了尿布,我說我去接小杰來看看你,順便把她床下的祕密處理一下。「你該不會是藏了一個男人在床底下吧?」我說。我們都笑了。
 
回家一看,不是男人,是好幾大袋的不知什麼零件。我拿去按樓下的門鈴,來應門的太太說,那是家庭代工。媽做這些,已經做了七、八年,每個禮拜可以做幾千塊,是全社區最勤快的人。
 
我才知道,小杰出生以來,她表面上受我之託不再去火鍋店洗碗了,其實接了更多的工作回家。我還想,我每個月那一丁點小皮包都塞不滿的薪水,原來不是真的那麼好用。
 
八年來過度使用身體,不舒服就亂煮菜市場買來的草藥喝,她終於撐不住了。醫生說她身體很多器官照出來都很不健康,抽血驗出來的數字也不好,尤其肝指數高到嚇人,這次昏倒是猛爆性肝炎所致,可以醒來已經是奇蹟。
 
我在她身邊陪著,跟她聊天,把八年來錯失的話全部聊完。她跟我說小杰愛吃玉米罐頭加美奶滋,不健康,要我想辦法改正他。他說小杰成績不錯,有小聰明,可以的話要盡量栽培他。她說女人可以獨立,但小孩子還是應該要有爸爸,要我去找小李,找不到或是找到了覺得不好,就再找一個。她說:「你就是笨,明知道生下來只有苦沒有甜,還硬要生。」
 
我說,你記得嗎?我國中的時候,有次吵著要你帶我去看電影,說班上同學都有看過電影,就我沒有,都被笑。你原先不答應,說我們家沒錢,但我一直吵,你受不了,終於帶我去了,我好開心。電影院裡,坐我們隔壁的一對年輕男女,電影看到一半,女生忽然跟男生說她懷孕了,電影散場後,我們本來都已經離開了,你回頭看到那對男女還坐在原地,又拉著我的手回去,勸他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說她記得。點點頭,說她知道了。
 
我說,和那件事無關,但現在想起來,那可能是我活到現在,最開心的一天。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看電影。
 
當天晚上,她就走了。我用她幫我存下來的錢辦了葬禮,能找的親友都找了,場面看起來還是很冷清。
 
那時候我忽然有一個很大的感觸,快不快樂都無所謂,但是我要一個家。
 
只要雲林原諒我的自私,我願意一輩子服侍她。
 
七、一日之四
 
屋裡漸漸有了人聲。
 
先是兩個小孩子,出了房門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乖乖去浴室盥洗。不爭先恐後,不嬉笑吵鬧,大概真的是太早了。
 
再來就是先生。他也是已經很習慣在共用的浴室裡清潔,加一套牙刷漱口杯毛巾就是,生活到底是數學的加減而已,人口、年紀,和錢,只要別去想品質的事,一切都只是數字,加一套減一套碗筷,如此而已。
 
倒也不是沒出現過搶浴室的情形,但他在家中還是有威嚴,一家之主就是一家之主,久了大家也自然知道哪些時間最好避開,即便他幾乎從不大聲斥責誰。
 
相反地,當他特別安靜下來,就常是狀況有異的時候。
 
像是雲林說了要把套房讓給他和一方睡那時。雲林說:我可以去睡客房沒關係,一個人,沒有關係的。話題橫空破出,開啟得突然。正在晚餐,餐桌上三大一老一小,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在肚子裡,統統沒敢應聲。他也是當沒聽見,就繼續扒飯,筷子敲刮著碗,也不像掩飾什麼,就是一種「看看事情還能怎樣再發展」的態度,沒有氣惱沒有心虛,沒有反應。倒是當時還沒過世的婆婆出聲喝斥:「啥客房?你是阮劉家足誠意下過聘娶入來的新婦,睏啥客房!」都不清楚是講給誰聽。
 
那時一方剛搬進來半年多。她也是一逕地扒飯。
 
都是岳父母先後走了,父親也過世後,才敢光明正大地帶進家門。外頭早傳聞他另有個女人,孩子都上小學了。可是雲林從來不問,他也就從來不說。夫妻某程度上,就是演戲嘛、裝嘛。兩人都還年輕時,一次先生對她說過的:「在乎的裝不在乎、生氣的裝沒生氣,不就走過來了嗎?」
 
「所以你是在裝不在乎我生不出孩子?」雲林故意問。
 
「我是在裝沒生氣你這樣懷疑我。」先生笑著答。
 
都是往事了。但還是照樣維持著婚姻之名,也維持著夫妻之實,只是頻率漸少。不是兩人躺床上沒興致沒氣力,而是他沒回家。
 
夜深人靜,雲林有時看著床頭牆上大大的婚紗照,會忍不住想:裝不在乎,裝沒生氣,就這樣走過來了,一路走來也不覺得特別難受或辛苦,可是走到這裡,真的是好的嗎?
 
她不敢太認真問自己,也不敢隨口問別人。市場裡巷子口有人見了她,趕緊撇過臉去,或是拉出笑顏,奇怪的作態她也一律不理。剛好,也忙,公公洗腎多年,狀況時好時壞,最後的三個月急轉直下,住進了醫院,她就每天備好三餐,搭計程車去兩趟,回來一趟。早上去,看著公公吃過早餐,她便開始讀起醫院外便利商店買來的三份報紙,或者發呆。
 
發呆時她想,那婚紗照拍得實在俗氣,最討厭是她那時懷孕,沒辦法減肥,就算看不大出來肚子,總是不完美。她想,應該要重拍一組。喔,對,還有要改名。
 
雲林這名字實在俗氣,拍成電影怎麼能看。
 
吃過午飯後,回家,下午看看無聊的電視購物頻道——忽然就迷上了,敞亮空間裡一件件珠寶飾品家常電器,集合出一整套不虞匱乏的物質生活,既虛假又實在,令她感到安心。電視新聞她就受不了,太重口味了那些頭條人生。婆婆媽媽愛看的韓劇倒跟著看過一些,最無事的下午時段重播,因為廣告少,偶爾會插一節特別長的減肥藥或增高器之類假節目,一眼就能識破的仿實例模特兒臉上的浮誇表情,嘴裡的氾濫台詞,她看了感覺愚蠢,但又無可否認真是好可笑、好沒壓力。
 
這一兩個鐘頭,或者也掃掃地,三點多,進廚房煲一鍋湯,五點多再很清淡地炒三個菜,用少少的油煎幾塊豬肉雞肉,裝好了便當偕著婆婆再出門,趕在夕陽落山前再進一次醫院。
 
再晚一點,先生下班了也跟著進來。吃完飯,再載她們回家。回家後說是公司有事又開車走。確實可能有事,一間中型規模兼做建物變更工程審核及室內裝潢的建築事務所負責人,應酬加班總是難免。但也可能沒事,手下好多人在幫忙做事,也有長久以來合作著的朋友,那些人她都認識,一個個都知道家裡最近的難處,都是懂體諒的好人。
 
那如果沒事,會是去哪裡呢?
 
她還是不問。